叶长庚不那么激动,只是淡声道:“你我是一家人,何必言谢?只是,岳父升迁,祀部郎中的位置,能不能帮小婿推举一人?”
“好说!”裴继业几乎是拍着胸口,答应下来。
叶长庚脸上这才有了笑意,低头饮茶,又询问裴继业要不要去见见裴茉。
裴茉出生便死了母亲,被算命先生说刑克父母。裴继业吓得把裴茉送回祖宅,十多年不闻不问。
叶长庚知道裴继业现在会想同裴茉见面,果然,他一口答应。
叶长庚继续在前厅吃茶,没有跟过去。
父亲要他做权臣,这便是权臣了吧?在明处,他南征北战、守护河山;在暗处,他玩弄权柄、操纵人心。
他学不到李策那样的足智多谋,但他如今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有一个目的。
叶长庚转头向北望,望那里的龙楼凤阁,望那里的至尊皇权。
今日依旧有雨。
雨幕把大明宫和人世间隔成两个世界。
一如安乐太平的京都,和瘟疫横行的剑南道,也是两个世界。
行李已经装上马车,护卫部将列队等待。裴继业夫妇把裴茉送到马车前。当着他们的面,叶长庚伸出手,把裴茉拉上马车。
她掀开车帘对父母挥手,脸上有受宠若惊的不安,眼中有浅浅的泪水。
似离别,又似诀别。
叶长庚的马车从明德门出,赵王李璟的马车从春明门进。
明德门在南,直通去往西南的官道。
春明门在东。进春明门,路过太后居住的兴庆宫,再过几道坊街,便是宫城。
李璟直奔皇帝休养身体的长生殿。
他跌跌撞撞跑进去,跪在软榻前,扯住皇帝的衣袖就哭。
高福连忙递过去手帕,怕他抹皇帝一身鼻涕。
“父皇,”李璟道,“儿臣接到圣旨,惶恐不安,立刻回来了。兄弟们各个都很能干,您怎么能放心让儿臣监国呢?儿臣连大唐总共有哪六部,都常常需要仔细想想。”
皇帝被他扯得身体乱摇,偏偏又没有力气摆脱,气得脸色通红,道:“住手!”
李璟连忙松开皇帝,因为松得太快,皇帝猝不及防向旁边歪倒。他又去扶,乱成一团。
“朕叫你去做,你便去做。你是大唐皇子,怎么能坐享其成、没有责任抱负呢?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你懂吗?”
这句话是说,作为君子,要有宽广坚韧的品格,要知道自己责任重大、道路遥远。要把实现仁作为自己的责任,难道不重大吗?要奋斗终身、死而后已,路途难道不遥远吗?
李璟挠挠头,道:“前面的懂,子说的,是什么意思?”
皇帝倒抽一口气,险些气晕过去。
“《论语》!孔子说的!朕教过你!这句话,七岁小儿都知道!”
“没有,”李璟矢口否认,“父皇只亲自教过二哥,我是在国子监学的。老六老是带我逃学,我没学明白。”
皇帝伸手,下意识就要掐自己的人中。手抬起来,还是干脆打了李璟一下。
罢了,他的确没有认真教过这个孩子。
但他也没有教过别人,怎么李策在皇陵,都能学得足智多谋;李璨日日闲逛,都能逛出八百个心眼儿?
子不教,父之过,这是他的过错,也是每个孩子天生的造化。
皇帝耐心道:“你是皇子,就算你课业不行,但我大唐朝臣,都是尽忠尽职之辈。你才三十岁,现在开始学,还不晚。朕……朕努力多活几年,也便是了。”
“父皇要活一百岁,一千岁。”李璟吓得说出愿望。
“朕又不是灵兽,怎么可能活那么久?”皇帝气极反笑,又道,“朕听说你先前抗旨,后来才应下来。是怎么想通了啊?”
皇帝看着李璟,心中知道是因为叶娇去了,但也想知道叶娇说了什么,能让他这个过惯安稳日子的儿子,心急火燎赶回来。
李璟撇撇嘴。
“她送了许多礼物,但是给我的那份,搬不过去,送赵王府了。儿臣就想着,回来看看。既然要回来看,就……还是应下吧,免得父皇生气。”
李璟的心提起来,希望皇帝就这么信了。他可不能说是因为叶娇需要他帮忙,万一皇帝以为他要以权谋私,可就完蛋了。
虽然他是真的想以权谋私。
比如,趁锦儿不在,先纳十房小妾。
幸好,皇帝信了,并且看着高福会心一笑。
高福也笑,道:“圣上猜得不错,果然是楚王妃有办法。”
“你知道她送给你的礼物,为什么搬不去雍州吗?”皇帝问。
“为何?”李璟露出迫不及待想知道的神色。
皇帝哈哈大笑:“都是书!是治国理政的书,一辆马车根本装不下,全抬去赵王府了哈哈。你小的时候不读书,现在全给朕补回来吧!”
“书?”李璟两眼一翻,悔恨交加道,“儿臣被骗了!被骗了!叶娇坏得很!她以前往赵王府扔粪,现在扔书!她这些年,就没有过长进!”
“长进可太大了。”皇帝笑道,“帮朕解决了一件烦心事。”
虽然李璟被骗,但这个乐子还是让皇帝开心许久。他温和地拍拍李璟的肩膀,道:“朕知道你会善待兄弟们,也会认真对待朝事。你来监国,朕很放心。出错不要紧,朕给你机会历练学习。”
李璟闷声应了,在心里嘀咕什么样的错皇帝能够忍受。
第一日便爬不起来,去迟了,可以吗?
似乎也可以。
朝臣恭谨以待,并没有趁机打瞌睡。
李璟松了一口气,刚坐稳屁股,旁边的内侍便喊道:“可有本奏?”
李璟吓了一跳,差点从御座上滑下去。
千万别有本奏。
他在心里嘀咕。
“赵王到了。”
长生殿内,内侍前来禀告。
皇帝正在吃药,闻言点头。他放下药碗,对贤妃道:“朕对宰相说,要‘以尚书事,令赵王决之’。”
贤妃收回药碗,用帕子轻揩皇帝唇角,道:“圣上在效仿晋武帝考问太子司马衷。”
皇帝微微惊讶,含笑道:“你知道这个?讲来听听。”
……
第349章 天价彩礼
病了的这些日子,皇帝越来越喜欢贤妃,隐隐约约,还有些依赖的情绪。
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年轻的时候,更喜欢女人柔嫩的肌肤、年轻的外表、曼妙的身姿,喜欢嗔怒的、鲜活的,甚至是相处起来费劲儿的。
但如今他像一棵悬崖边渐渐腐朽的老树,只希望身边的风和缓些,身边的人温柔些,不要有疾风骤雨,能让他多活几天少点折腾。
如果能心意相通,就更好了。
贤妃坐在皇帝身边,皇帝抬手,贤妃自然而然握住,一边为他搓揉手指,一边娓娓道来。
“臣妾在书里看的,说司马衷是晋武帝司马炎和武元皇后的次子。长子夭折,晋武帝便立司马衷为太子。晋武帝有二十六名子嗣,争斗得厉害。朝中许多人都说,司马衷智力低下,难以担当大任。为了试探司马衷的能力,也平息朝堂流言,晋武帝‘以尚书事,令太子决之’,让他们相信,江山并非所托非人。”
“后来呢?”皇帝饶有兴致道。
贤妃答道:“后来司马衷的妻子贾南风怕他出错,让人提前把答案写下来,让司马衷背诵。可司马衷说,他的文辞绝对比不上学识出众的朝臣,于是按照自己的见解,简明扼要回答了皇帝的问题。晋武帝大喜过望,朝臣也不再非议。”
皇帝轻轻吐了一口气,道:“贤妃觉得,赵王比之司马衷,如何?”
贤妃掩唇道:“臣妾不能妄议朝事,但私下里觉得,拿司马衷比赵王,是在羞辱赵王了。”
司马衷即便回答了晋武帝的问题,可他毕竟还是不能胜任帝位,甚至闹出过“何不食肉糜”的笑话。
贤妃提起司马衷,也只是因为皇帝说了同晋武帝一样的话。
“你有主意,就是不敢说。”皇帝佯怒道,“朕如今知道小九像谁了。他像他的母妃,聪明机敏、诡诈得很。”
“更像圣上,”贤妃道,“仁厚宽和,却又爱发脾气。”
皇帝转怒为笑道:“你尽管埋怨朕发脾气,做什么说小九的坏话?”
他们相视而笑,又都有些担心赵王今日的表现。
“李璟没有贾南风帮忙,”皇帝感慨了一句,又庆幸道,“幸亏没有。”
皇帝当然知道司马衷的事。
后来司马衷登基,皇后贾南风跋扈专权,拉拢名流、勾结宗室、培植党羽、掌控皇帝,终于引发八王之乱,西晋由此衰落。
皇帝的妻子,内掌五枚、统率六宫,关系重大。最好贤良淑德、甘心辅佐。
如若不然,只能除去。
宣政殿内,朝臣鸦雀无声。
竟然……真的……让赵王监国了?
他们纷纷回忆上一次见到赵王是什么时候。
皇后让他熬药,他满脸黑灰?
圣上寿诞,他藏进缸里作诗?
为圣上侍疾,身上都臭了?
这么看来,起码赵王是个肯彩衣娱亲的孝顺皇子。
不过也有朝臣上次见到李璟,是在西市吃酒时遇到。李璟吃完就走没有结账,那朝臣预支了两个月的俸禄,才把账还上。
朝臣看过账单,竟然有好几项都是赏给跳舞、弹唱的姑娘的。想到自己都不舍得花这个钱,心里委屈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