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怎么查,怎么审,都看君意如何。
皇帝当然要审。严审、细审,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而且因为牵扯到朝臣,京兆府已经没有审查权力,这件事便移交给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虽然没有明说是三司会审,却已经拉足了三司会审的架势,只等哪个投敌的朝臣落网。
顷刻间,兵部和枢密院人人自危,唯恐铡刀落到自己头上。
一般情况下,大理寺负责案件审判,御史台负责案件监察,刑部则负责复核。但是这次查案一开始,御史台就去得比较勤。
御史中丞百里曦听说大理寺正在比对兵部和枢密院各位朝官的字迹,冷不丁道:“不去审审那个贼吗?他有没有私藏赃物,有没有同伙?谁给他望风?”
大理寺官员道:“已经派人去审了,还没有供出来。”
“是不是……”百里曦摇头道,“刑不够重啊?这些市井混混,都是打架斗殴长大的,鞭子抽一百下,都不觉得疼。”
大理寺官员听了,虽然心生不悦,还是吩咐下去。
“用重刑。”
重刑一用,果然招了,说是武侯铺的林镜,亲自为他望风。
这下虽然还没有找到通敌的朝臣,先抓出了一个监守自盗的武侯。
林镜被抓走时,正在打扫武侯铺。
这些活儿一直都是他干的,挑完大粪扫院子,扫完院子擦屋子。现在虽然跟了叶娇,但因为还没有找到人接手,他就仍然心甘情愿地干着。
给叶娇的位置擦拭桌案时,林镜特地换了一条新手巾。把桌椅连同地面,都擦得一尘不染。
这时来抓他的刑部差官到了,林镜听说对方让他走一趟,没忘了把叶娇的手炉里加上炭火。
这样等她来的时候,红炭将熄未熄,温度刚刚好。
林镜不知道他这一走,前面竟是黄泉路。
刑部大牢里,他的上衣被扒下来,烧红的烙铁靠近身子,审问他的人厉声道:“你跟贼人为伍,叶娇知道吗?她是不是从中牟利?”
“她不知道,她没有,跟她无关。”林镜一遍遍摇头,疼痛像是丢进他心中的火药,炸开五脏六腑。
但他一遍遍否认,就算是死,也不肯让这些人得逞。
林镜惊恐地发现,他们的目标不是自己,是叶娇。
字迹比对的结果让枢密院的朝官放下心来,因为问题出在兵部。
奏疏上的字,跟叶长庚写的一模一样。
叶长庚是在放衙回家途中被抓住的,街上巡查的武侯看到这一幕,立刻跑回去禀报叶娇。
而叶娇已经自身难保。
因为林镜的事,刘砚建议她先停职回家,等调查清楚再回武侯铺就职。
一日之内,叶家两个在朝中做官的孩子,全部出事。
小丫头水雯被吓得魂飞魄散。
“我要到国公爷的坟上哭去!”她脸色惨白道,“公子绝不会做出通敌卖国的事。”
叶娇站在冰冷的庭院内,抿唇道:“你去吧,你若能把祖父哭醒,我可就省心了。”
水雯立刻噤声,叶柔又来劝。
“要不然,问问楚王有什么办法?”
楚王,李策。
叶娇感觉自己正站在四面都是冰的深涧内。寒冷、无助,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愤怒。
是不是李策也有很多时候,是这样一个人站着,觉得孤独和寒冷。恨命运不公,觉得窝囊,力不从心,渴望头顶照下来一束光。
让冰雪融化的光,温暖身心的光,指明前路的光。
向他求救吗?
叶家这一回不是谋逆,是通敌叛国了。
她的母亲听到消息,就已经晕过去。坚强如母亲,竟能被吓得如此。
叶家如今只有她了,而她,真的很笨。
如果向李策求救,他一定会救,那如果叶家不能翻案,他就会被连累。
他的前途没有了,王位也会失去,圣上会让他继续回去守陵,待在不能见光的阴暗墓穴旁,年年岁岁。
不知为何,在安国公府覆巢破卵之时,叶娇忽然明白了李策当时的苦衷。
明白他为什么因为时日无多,便自作主张拒绝圣上赐婚。
“真有你的。”叶娇自言自语轻声道。
“娇娇!”叶柔忍不住催她。
叶娇抬起头,湿润的桃花眼中露出清冷倔强的光芒。
“不准告诉他,不准向他求救,”叶娇握住叶柔的手,“人贵自立。这个家是我们的,我们自己把它守住。”
……
第87章 他的心尖
大理寺狱,关押中央诸司犯罪官吏和京师地区重要案犯。
因为这些人所涉案件都非同小可,一般不容任何人探视。
叶娇第一次恳请严从铮帮忙。
严从铮的眼中都是歉意:“有件事我想告诉你,那个贼是禁军抓的,赃物是我送去京兆府的,我不知道这件事牵扯到了叶将军,我……”
“你没有错,”叶娇站在御街旁的巷子里,绢纱做成的幂篱遮掩头脸,宽慰严从铮道,“这是你分内的事。再说,是我们不够小心,枉费了你提醒的苦心。”
那日叶长庚宴请宾客,傅明烛和严从铮都提醒过她,要提防别人,离吐蕃使团远些。
她知道有人针对安国公府,可还是没能防住。
严从铮仍然很内疚。
“叶娇,”他唤她的名字,担忧得眉心紧蹙,“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叶将军只是恰好去了大学习巷,你也不可能知道林镜同贼人苟合。还有那封奏疏,竟然能做到和叶将军笔迹相同。对方苦心孤诣,你们早晚都会落入陷阱。”
防是防不住的,只能在狭路相逢时,奋不顾身、拔剑迎敌。
只是眼前这位头一次佩戴幂篱遮挡面容的姑娘,让人心疼难过。往日她落落大方潇洒风流,钗环轻摇眉目绝色,何曾这般谨小慎微战战兢兢过?
一定很难吧?安国公府只有她了。
李策说得对,叶娇的梦想,是以一己之力守护安国公府。而若想保护她,区区一个禁军指挥使,或是眼前的副统领,还远远不够。
“你回去吧,”叶娇从严从铮手中接过通行牌,退后一步,“别让人瞧见。”
安国公府危如累卵,离近一步,便可能被扯入漩涡,无法抽身。
“我陪你一起去。”严从铮说着便向大理寺狱的方向走去,叶娇拽住他的衣袖。
他青墨色军服的衣袖很窄,叶娇的手触碰到严从铮的手腕。他们的体温一样,带着滚烫的热意。
“别。”叶娇压低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郑重和严肃。
他们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过,她攥紧他的手臂,在冬日树影单薄的坊街,说出为他考虑的话。
“咱们可不能全军覆没,”叶娇道,“你过去,正中了某些人的诡计。我知道你心里念着安国公府,就足够了。”
一股暖流沿着叶娇的手指传遍严从铮全身,他神情动容,禁不住喉头哽咽。
她懂他,知道他关心她,知道他不是胆怯惜命的人。
一种想要不顾一切为叶娇付出的情感在严从铮心中凝聚。他转过身,想要抱住叶娇,想要牵着她的手,大摇大摆走进大理寺狱。
甚至她若想劫狱,严从铮也敢赌上全部身家。
但叶娇已经松开严从铮的手臂屈膝施礼。她的动作很快,严从铮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叶娇已经快步离去。
严从铮这才注意到,叶娇今日穿着青色的衣裙。
不如红色娇艳,却像越王的利剑,有一种锐不可当的力量。
严从铮转身回家去。
他的父亲严廉今日回家得早,正同四皇子魏王的幕僚密谈,闭门不出。
严从铮推门进去,魏王幕僚惊讶地抬头,待看清来人,立刻站起身,恭敬地施礼。
“原来是副统领回来了。”
他的表情中带着三分讨好。
未等严从铮开口,严廉已经动怒。
“有客人在,怎么如此不知礼数?”
“无妨无妨,”魏王幕僚笑道,“都是一家人。”
魏王李琛,娶了严从铮的姐姐严霜序为妻,是严从铮的姐夫。
“儿子回来,”严从铮对严廉道,“是想向父亲大人请教一件事。诬陷叶长庚的局,是魏王做的吗?”
“胡说八道!”严廉手里的茶碗顿在几案上,站起身怒骂儿子,“你是昏了头吗?你姐夫是那种不择手段的人吗?”
魏王幕僚也连连摇头,见严廉和严从铮父子之间势如水火般,又特意开解严从铮。
“公子,”他刻意唤得亲切些,“恐怕这一回安国公府不是那些人的箭靶。公子想想,他们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就会知道这是谁做的局。”
真实目的吗?
吐蕃使团同大唐将军勾结,拿到绝密军机,那么——
严从铮顿觉脊背发凉,他恍然道:“是吐蕃,他们不想和谈。”
“令郎聪慧超群啊!”魏王幕僚恭维严廉道,“看看,一句话就懂了。这可是魏王同我们一起,思索许久才弄明白的事。”
严廉冷哼一声道:“‘凡兴师十万,出兵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这中间经手的衙门,有多少油水可以拿,又能滋生多少邪念,他怎么能够想到?”
魏王幕僚补充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打仗还可以立威,可以生财,可以站稳脚跟。有的话我们不方便说,公子不妨仔细想想。有些仗是非打不可的,保家之仗、统一天下、立国之战,这都是必须打的。但是吐蕃……有必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