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史书中,总有记载某地某处出现什么祥瑞,当朝皇帝如何如何。
那皇帝难道不知,一个代表着祥瑞的气象或是动物就能代表是祥瑞,是上天对自己以及朝廷的祝福,这整件事难道不荒谬吗?
他当然知道这是荒谬的,但他就是要昭告天下,以此来证明自己乃正统,乃上天万神都庇佑之人。
骗明眼人骗不过,但这世上其实没那么多明眼人,来忽悠他们却是足够了。
一次不够,再多来几次呢?
总会对人们产生深刻的印象,陛下是至高无上的,是真龙,是天子。
还有些地方诸侯渐渐做大,为何总喜欢在史书中在早已灭亡的旧朝里,给出身贫寒的自己寻一个‘祖宗’?
他难道就喜欢给人当孙子?
并非如此,只是为了给自己寻一个名义罢了。
就譬如史书中总有人打着‘匡扶汉室’的旗子去起义,去割据一方,说白了就是给自己寻一个合理的法理性。
这东西看似无谓,但当你有了这个东西以后,别人若想来打你,就需要更高一等的法理来压制你,才能师出有名。
而没有这个东西,随便一个人都可以骂你逆贼反贼,打着诛反贼的旗子来讨伐你。
就譬如许多人在每次大战前,都会写一封檄文。
檄文是用来做什么的?
自己人写给自己人看的陈词滥调?
当然并非如此,除了鼓舞士气外,更多的还是昭告天下,自己此番挑起战火,是师出有名的,是为正道。
回归正题。
元贞如今建立的这个新朝,其实并不具备法理性。
当初解决那些旧朝廷官员勋贵,是以势压人,是刘俭拿出的那封含糊不清的手谕。
那封手谕里,宣仁帝虽赞了元贞和杨變,但并没有明说将皇位传给二人。
当然,手谕是为假,元贞完全可以写一封将皇位传给二人的手谕,可如此一来,手谕的真实性就大大降低了,太容易让人质疑。
历来就没有把家业传给女儿女婿的,更何况是一片江山,哪怕这片江山已千疮百孔,急需人来缝补。
说给寻常百姓听,百姓都不信,更何况是那些人精。
所以只是一封临时托付的手谕,彼时才最能取信于人。
这也是当初为何元贞一直等到最后,才让刘俭拿出那封手谕出面定局的原因,之前还要耐着性子看那些人唱大戏,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
此番,北戎打着和谈的旗子,要放一些原昊国皇族之人回来,完全就是为了膈应元贞和杨變来的。
因是当着天下的面,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无法从根源上直接杀掉那些人来解决问题。
而一旦让这些人回来,底下那些被她已经压下去的人,此番恐怕又要再起心思。
眼前这些坐在堂上的人,元贞有信心不会背叛。
不光是提拔的恩情,也是都是既得利益者。
可这里才多少人?
底下那么多人,其中有没有不服被他们这些人占据了高位的,会不会想再来一次拥护之功,以此将这些高位者都拉下来,换自己上去坐?
历来,复杂的从来不是事情,而是人心。
此番北戎诛的就是人心。
这是在座之人都明白的道理,因此他们才心中顾忌不敢多言。
毕竟,从始至终元贞杨變都没有说要自立为帝,还是打着镇北王的名头。建立新朝廷时也含糊其辞,从没有说明这个新朝廷到底是昊国的新朝廷,还是其他的新朝廷。
北戎此举等于把人逼到台面上了。
要么是杨變元贞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立为帝,要么就是等着迎人回来,现成的桃子给他人摘,说不定这个摘桃子的人早已被北戎策反。
而若是杨變和元贞自立为帝,人家更有法子对付你了。
完全可以放个皇子出来,北戎来出兵力以讨伐的名义打你,打得更名正言顺,彼时就不是入侵其他国家了,而是诛反贼。
所以这是个两难之局。
“我们可以不跟他们谈!”有人道。
连和谈桌都不上,自然没有后续了。
“人家打着为两国百姓之福祉减少战乱的旗子,你若不谈,不是将自己放在天下人口诛笔伐之中?”
本就不具有法理性,再来个为了一己私欲,祸乱天下。
好吧,等于元贞为了眼前付出的一腔心血,全部付之东流。
然后别说挨着大理那两个小土司要自立为王了,恐怕各地都要冒出不少类似这种事。
伤害倒不大,就是膈应人,给百姓一种新朝廷即将完蛋的感觉,于安定与百姓民生有很大的影响。
“所以就是说,必须要谈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元贞。
说到底,这里她才是那个做主之人,他们顾忌的也是她。
元贞穿了件尚书令的紫色官袍,并未戴官帽,一头乌发在头上梳了个独髻,发髻用两指来宽的玉冠束着。
本来女性的柔美,在这身装束下,淡化了其柔美之意,增添了几分中性的俊朗与威严。
见众人望过来,她神色淡淡道:“他们既想谈,那就谈谈吧。”
“可——”
罗长青暗中拉了谢成宜一把,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元贞站了起来:“行吧,你们各自去忙,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才哪儿到哪儿,慌什么。”
说完,她就走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难道真要去谈?
可——
“萧相既然这么说了,必然早有决断。”
如今也只能暂时这样了。
众人各自散去。
.
杨變从外面走进来,就看见元贞一身官袍未脱,半阖着目靠在贵妃榻上。
他走过去,将她脚上的靴子扯了,扔在一旁地上。
“怎么没换身衣裳?”
要知道她素来最是讲究,回到家中以后,必然要换一身干净的家常衣裳,在外面穿的衣裳则会让侍女们拿下去。
今天倒好,就这么靠在她那干净整洁的贵妃榻上。
“给忘了。”
元贞站了起来,这才叫人服侍她更衣。
也没进里面去,而是就把外衫脱了,仅穿着中衣外面随意套一件袍子,又把发髻给拆了,随意披散下来。
“是因为和谈之事发愁?”
这是毋庸置疑的,杨變也是刚从兵部回来,自然也知道这件事。
元贞想了想,道:“倒不至于发愁,退一万步来讲,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真若是将人放回来了,若是识趣也就罢,若不识趣,我有一千种办法让那些人消失得无声无息,即使之后有些小乱子,压住也就罢。”
可这是最后的办法,轻易动用不得,太过于不折手段,一旦沾上,就是一辈子的污点洗不去。
以后谁来骂元贞,都能骂她弑兄杀弟,日后史书上必然会记她一笔,给她按一个恶人名头。
与日后新朝廷也不利,就如一个当下官的,不想让上峰觉得自己是个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人。同样一个上位者,也不想让下面人看见自己不仁慈心狠手辣的一幕。
当时解决的是痛快,后续带来的连锁坏处是无穷无尽的。
自古以来,暴君皆不得长久,俱是因长久以来他给人的印象便是心狠毒辣,专权独断,手段残暴。
这样一个人,下面人因惧怕,不敢说也不敢做。
偌大一个王朝,皇帝一人的耳目必然是闭塞的,没有言路,官员不敢承担不敢做事,必然弊政横行,贪腐成风,这些坏处都会在某些时日突然集中爆发出来,然后王朝顷刻分崩离析。
听了元贞的话,杨變面色哂然。
元贞见之,不禁疑惑挑了挑眉。
杨變摸了摸鼻子,道:“我本打算若是不行,到时候我来挑这个名头,总不至于让你担个残害亲人之名,没想到你自己已经提前想好了。”
“怎么?惧怕了?”
“怕了怕了,”他故意做出惧怕神色,道,“我怕不知何时招惹了我们萧相,萧相也用她那一千种办法,让我消失得无声无息。”
这明显就是调笑。
其实‘萧相’一词,倒不是元贞指使下面人让他们这么称呼自己的,开这个头的应该是谢成宜。
他这么一本正经叫了几次,其他人才陆陆续续这么叫起来。
结合当下事情来看,谢成宜明摆着是在帮她淡化‘公主’这个名头,着重申明她尚书令这个身份。
所以说,有一个观察入微心思细腻的下属就是好,给她省了很多的事。
“行了,不说笑了。”
元贞打起精神来,道:“这些都是我们的预设。事情到底如何,还没谈过,都只是猜测罢了,只有和北戎谈过,才能对症下药,如今说这些还早。”
杨變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你既明白就行,剩下的我就不多说了,反正到时候需要背黑锅时,你与我说便是,我才不怕众人唾骂。”
“说的好像我怕似的。”
“你是不怕,但总不能事都让你做,骂名还让你来担,我坐享其成吧。”
元贞换了个坐姿,躺了下来,头枕在他腿上。
杨變也不再言语,默默地顺着她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