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比这秦州卫下的田亩,有相当一部分在秦王府手里, 滕越细查之下,发现朱霆广那砚山王府就占了不少,而朱霆广与其父兄贪得无厌得很, 还在继续侵占周边军田,继续扩张, 只最近就有增加的不少, 甚至给相邻的永昌侯府章家也增了些进来。
砚山王府要给永昌侯府章家送人情, 拿的却是陕西将士们的军田,可永昌侯是大太监的恩人, 砚山王府又是宗亲,这右少卿周杭可不会动他们分毫,只往这秦州卫的军户身上不断加税。
今儿一早,就抓了七八个不肯缴税的军户要杀鸡儆猴,但却闹得大半个秦州卫所的军户都找上了门去。
滕越这些日,没少安抚各地躁动的军户,给那周杭收拾烂摊子。
这活计他也做腻了,眼下只让手下亲兵暗中看着,又让唐佐摆了饭来,在院子里吃饭。
天越发的热,滕越站在树荫里也不住出汗,唐佐一边吩咐人摆饭,一边问他。
“将军是不是热到了累到了?属下瞧着将军脸色不太好,要不给将军弄碗凉茶过来?”
滕越一连半月都没好好休歇,是有些累,加之天热,他最是不耐。往年这时候他在宁夏,还算清凉,可这秦州卫午间的日头却热的紧。
他跟唐佐颔首,只不过唐佐这话也让他忽的想起了什么来。
他从西安匆忙离开那日,不知怎么蕴娘脸色也不太好,神情也有些怪怪的。不过这些天,家中也没什么消息传过来,看来确实只是累到了。
唐佐把凉茶端了过来,滕越喝着凉茶,盘算着时日,约莫他给她进的两车队的药材,前几日应该到了西安。
他先前跟她说只是两车的药材,不知道等她看见那是整整两个车队,会是什么反应。
滕越拿起筷子吃了口腌瓜,眼前不由地就浮现她小柳叶眉下,一双眼睛瞪成鹅蛋的模样。
念及此,滕越就想笑。
可她若是不肯要这么多,或者敢把账算出来,把买药的钱给他,那他可就要生气了。
他不禁往身边看去,一张小圆桌上只有他一个人吃饭,旁边的凳子上空空的,他下意识把凳子拉了过来并在自己身侧,只可惜凳子上没坐了那人。
那天晚上,他从大慈恩寺返回西安府城寻不到人,再听说砚山王府闹出来动静,就急忙赶了个过去。
等他赶到,一眼看见冷淡的月色之下,砚山王府砍杀之声不断,而她慌乱地在砚山王府的深宅巷路上急奔快跑,身后冷箭倏然而至,她在那箭下如同被猎人瞄准的野兔一样。
那一刻,只把他惊得冷汗都冒了出来。
可他恼怒地抓了她,她却还嫌他生气把她抓的疼。
她怎么就不想想,她敢干这等惊险之事,就不许他担惊受怕地生气?
滕越想起这个,把腌瓜咬的咯吱作响。
只是他又想起了她看着大表妹苏醒过来,看着表姨母允婚了表妹和沈言星,她眼泪就留了下来,待表姨母和众人都上来给她道谢,她那双小柳叶眉一时皱一时挑的,有点不知所措,脸色也有微微的发红。
她那小嘴巴又开始信口开河,说什么,“平心而论,我只是想跟二夫人要点钱而已。”
想到这个,滕越吃着饭笑出了声来。
唐佐在旁惊讶地朝着他看了过去。
将军吃饭的小圆桌上,除了将军再没旁人,将军这是在跟谁笑呢?
他眨着眼睛惊讶,见男人不光笑个不停,还笑着念叨了一句。
“好呆... ...”
唐佐:?
将军不光笑,还跟人说话?
总不能被外面这些喧闹不停的人气得,得了癔症了吧?
滕越自是没得癔症,可他这饭越吃越觉寡淡无味。
没有她在,没有她那信口开河的小嘴巴,叭叭地胡言乱语,仿佛整个世间都寡淡无趣起来。
他想回家,想立刻回家。
只是他再归心似箭,也回不了家,反而孔徽快步找了过来。
“天爷,外面都闹成一锅粥了,你还有闲心慢慢悠悠地吃饭?”
滕越收了方才的遐思,问他有没有吃,“要不要跟我一道吃点?正无趣。”
孔徽不明白,吃个饭还要找什么趣儿,他只道外面乱得不行了,“前几日你还管管,总是有用的,今日怎么直接撂挑子了?”
滕越说他确实想撂挑子,“那周杭奉大太监的命办事,到处欺凌我陕西军户,我还要给他收拾烂摊子,这事干的没意思,不想干了。”
“那你想干什么?万一咱们也跟辽东似得,闹出两场大事来,你这掌管军田的大官,第一个要挨刀子。”
孔徽不信滕越真不管,见他身侧正好有个凳子,紧挨着他的凳子,他这就要坐过去。
“你到底什么打算?”
话问了,但还没落座就被滕越推了出去,“你不能捡旁的凳子坐?”
孔徽讶然,指着他身侧的凳子,“这不是空的吗?又没人,我怎么就不能坐?”
滕越不想跟他解释,只指了另一边让他过来坐下。
“我当然有打算,我是不准备再给那周杭收拾烂摊子了,就今次,准备把他撵走了事。”
他同孔徽道,这周杭仗着背后有大太监,不把陕西各地官员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更是把这些保家卫国的军户将士们,当作他可以随意欺凌的蝼蚁。
“今日他把所谓的没交税的军户抓了七八个,就当街施刑鞭笞,不引出这般民愤怎么可能?”
他道这事是周杭自己引出来的,“那就让他自己来扛,若是他手下带着的那几个人抵挡不住他招惹来的军户,见了血他就知道怕了,这陕西军中不是他能耀武扬威的地方。”
孔徽听他把话说了,晓得他的意思。
孔徽道这一是个办法,“但这样一来,你放手不管,可就把这周杭得罪了。”
滕越闻言就笑了一声,“我得罪的人还少吗?就算我不得罪他,此人对我也没什么好。”
这话听得孔徽直叹气,他说滕越说对了,“你之前在金州,一箭射死的那薛登冠,进京找人找了几月,找的正就是这周杭。你猜怎么着,施泽友回京之后,也同这周杭来往了几次,这些个同你不对付的,可都聚到一块来了。”
滕越闻言一点都不奇怪,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蛇鼠一窝。”
可这些蛇鼠上面却镇着那位权倾天下的大太监。
唐佐拿了碗筷过来,孔徽也跟着滕越吃了两口饭。
“宁夏那边,恩华王府麾下的人也被大太监军屯这事闹得不轻,王复响来传了消息,说恩华王颇有些躁动。”
他说恩华王不知从那招来了一僧一道,为他卜算天命。
“成日地叫他什么老天子,捧得他找不到北,这话都传到了王复响耳朵里,可见造反之势是要摁不住了。我舅舅来了信,那意思是恩华王府还是要镇着些,想把你调回宁夏去,正好也同大太监这清军屯之令错开,免得成了他眼中钉。”
滕越一时没开口回应,捏了捏眉心。
孔徽问他,“怎么?不想走?”
滕越瞥了他一眼,突然道了一句。
“我还没孩子。”
孔徽一愣。
“我还没成亲呢!”
两人相互看着对方,皆笑了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两人脸上的这点笑意又落了下来。
庭院里旋起了一阵风,将草丛里的枯叶都卷了起来,这正旋风卷到了树下的圆桌上,吹得碗碟发出叮当的颤动之声。
天上的云层不知何时密密地聚拢压了过来,日头消失不见,似乎一场疾风骤雨就在眼前。
滕越抬头往天上看了过去,孔徽亦看了过去。
后者轻轻道了一句。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场疾风骤雨,只怕就在这几月之内了。”
滕越默然,半晌无言。
不时,他派出去的亲兵疾跑而来,开口便道。
“将军,秦州卫的军户动手了,那周少卿身边的侍卫被砍倒了两人,血溅了那周少卿一脸,他还被人一棒打在了头上... ...”
滕越和孔徽相对一眼,放下了筷子。
那京城来的大理寺右少卿,被这一棒子,自头上打出了血来。
但彼时人群混乱,要是想要找到是谁人打的,还真说不清。
他恨得要把所有军户都抓起来。
滕越却道这秦州卫有军户数千人,“少卿准备从哪调兵,才能把这暴怒的数千人全都抓起来?”
他道,“滕某可没这么多兵。”
“你... ...”
周杭朝他怒瞪而去,滕越当作看不见,却放缓了语气劝了一句。
“先前缴百姓的税,百姓手无寸铁只能耐着,但少卿你此番缴的可是军户的口粮,发生此等状况,只能说算不得意外。少卿才刚刚升到大理寺,若是在我们这等偏僻边地丢了性命,岂不是可惜?我看少卿不若还是走吧。”
他这话虽听着是在劝说,可这些军户是他故意放任闹出了事,之后才出来说风凉话的。
周杭直恨得牙痒,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万一这陕西的军户真疯了,滕越也豁出去不管,他们违逆了九千岁是他们的事,可他周杭却要殒命于此。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周杭心里恨恨,却也只重重哼了一声。
没两日就准备北上,往宁夏而去。
滕越给他送行时眯了眯眼睛看去,宁夏城里蛰伏的那位恩华王更不善与,这大理寺的周少卿之后会如何,可就没人知道了。
*
西安府,滕家。
垂花门口,滕箫一身出门的衣裳,却被硬生生拦在了门前。
她脸都青了,直看着自己的母亲。
“娘凭什么让人拦我?师父都昏迷了,她就在城外,我为什么不能去看?!”
她所言的师父不是旁人,正是沈言星那位专研机关暗器的姑母沈润。
滕箫得她指点,才有今日造诣,她一心想要拜沈润为师,哪怕林明淑和沈润都不同意,可她叫沈润只以师父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