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了,平时放下筷子就跑,生怕我多跟你说一句话耽误时间的大奶奶,今儿个转性了?”
“你别拿我打趣,我这人又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上一次见贵人还是跟着母亲进宫,这都多久了。你也不跟我说说,那个四皇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说出来,武承安不免有些诧异。放下手里书走到小榻旁紧挨着孟半烟坐下,“什么贵人不贵人的,我的大奶奶多厉害的女中豪杰,怎么还讲究起这个来了。”
自从认识孟半烟起,武承安就从未在她身上见到过真正的敬畏之心。从潭州到京城,从孟海平到侍郎府再到侯府伯府,孟半烟就从来没有真正怕过谁。
明面上装一装乖巧温柔就已经算得上她给的天大的面子,大家客气客气就完了。要是谁不长眼惹了她,恐怕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敢舍命碰一碰。
“你当我真是个莽的是不是。”孟半湮没好气地白了武承安一眼,从武承安开始往武靖的书房去,他跟司马仪和四皇子的往来就在悄然变多。
旁人不关注也许不觉得,但武承安身边的事哪一件不过自己的手,他每个月收几次南边来的信,霍云君每月又要借赏梅赏喝酒看戏约自己多少回,这里面有什么门道她怎么可能想不明白。
“你都知道了,怎么也不问问我到底什么打算。”
“你是个爷们,要做点什么事我怎么好事事干涉。我在外边的生意,大爷不也从不多嘴。”
两人之前也会聊起外面的形势武靖的打算和武承安的想法,但大多都像是下午那样点到即止,武承安不多说孟半烟也不会追着问。
直到听到说四皇子明天就要回京,孟半烟心尖那根弦才不得不紧紧绷起来。自古以来从龙之功就不是那么好得的,她可以不拦着武承安以自己的方式建功立业,但她必须替两人早早想好退路。
“我巴不得大奶奶干涉,这可如何是好。”
书房里的地龙烧得正旺,武承安这么个病秧子只在里衣外头套了件赭色单袍也不觉得冷。赭色赤红里带着几分暗,穿在身上难得好看。偏武承安生得好又极白,这颜色给他穿反而能衬得人更加漂亮。
入冬前孟半烟把库房里收的几匹颜色挑人的好料子找出来,全给他做了衣裳。本是想着随便做几身留在屋子里换着穿,没想到这人偏压得住。
孙娴心见状,更是把自己私库里好些自己用不了的料子全送到东院来,丫鬟们淌水般来来回回好几轮,把武承安看得头晕眼花,只能裹紧自己身上半旧的长袍哎哎哟哟喊头晕,才让他躲过去一劫。
看着这漂亮琉璃似的人儿黏在自己身边,赖叽叽的求自己干涉他的事,即便孟半烟再冷心冷情打定了主意不要啰嗦讨人嫌,也还是忍不住牵起武承安的手。
“我也不要问你具体在外面做些什么,我就是想知道四皇子回京,是不是打定了主意要争皇位。别回来的时候雄心壮志,等见了陛下又犹豫不决,那可不行。”
隆兴帝老了,光是中秋节之后宫里就几次三番传出隆兴帝病了的流言。武承安入冬以后也病了两次,只有一次请到了丘太医,还有一次丘太医在宫中当值出不来,还是王苍过来诊的脉。
之后丘太医隔了三天才从宫里出来,不放心又往武承安这里来了一趟,把过脉之后就说以后要是自己不在就都找王苍诊脉开方。
临起身要走的时候,孟半烟随口问了一句武承安最近身子怎么样,老头儿先是笑笑又紧跟着摇头,连声说到小长安如今用不着自己操心,自己先琢磨如何保住自己这个脑袋,才是紧要的事。
原是玩笑话,孟半烟和武承安听了却都笑不出来。丘太医年纪不小了,以往也并不是隆兴帝习惯用的那几个御医。如今他也要按时按刻在宫里点卯当值,可见隆兴帝的病情不容乐观。
老了帝王注定会一天比一天压不住底下羽翼渐丰的儿子们,但再老他也还是皇帝。
真触怒了他,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并不是句空话,孟半烟不怕四皇子和武承安私底下有什么想头,但是她得确定刘懋陵是真的已经下定了决心才行。
“他是皇子,本朝开国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皇子夺嫡的事情,争来争去死的多是底下的臣子。甭管那些皇子们怎么胡闹,人家当爹的到最后只会怪是底下人带坏了他的儿子。”
“到时候真功亏一篑,那些皇子们圈禁的圈禁贬谪的贬谪,路上写两首酸诗,悼念一下给他卖命的下属都算好的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命都没了要那些诗做什么。”
这些话太直白,直白得甚至都有些市侩,只差没把从龙之功摆到桌面上一分一毫算清楚讲明白。偏武承安还就吃这一套,听她这么一说也坐直了身子收敛了神情。
“我和司马仪,他已经接管了将军府,我也不愿意一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完,心思是早已定下的。我俩以前都跟过四皇子,如今即便有别的皇子招揽,恐怕也隔了层心,倒不如坚定心思跟着他,还算得上知根知底。”
“可要说四皇子那边到底打定主意没有,我也得等明天见着人说上话才知道。”武承安从未给孟半烟遮掩过自己的心思,支持四皇子夺嫡,其中除了少时情谊心性相近这些理由,最主要最要紧的,说到底也还是为了自己。
“好,那你尽快。要是四皇子靠不住咱们就得早想法子退一步。要是这事能行,你就只管操心外面的事,其他的我来周全。”
这件事说完也过了,孟半烟照旧起身往前院茶斋里去。冬天茶斋的露台那一边被隔扇封好,通了地龙火墙跟武承安的书房没什么两样。
上个月的时候新昌侯府的老封氏去世,老太太到底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也没能再看她最喜爱的小女儿郭茯苓一眼。
新昌侯府上门来报丧的是三房的奴仆,孟半烟如今当着侍郎府的管家奶奶,外面的生意又跟刘桂金打得火热,还有个在侯府当上门女婿的爹,这个丧不报实在不像话。
孟半烟也带着吊丧的丧仪大大方方去了,那次过去本打算安安心心做个陪客,却不想又撞上侯府里好一场分家大戏。
侯府大房袭爵分家也占了大半,这事按理来说没毛病。但架不住郭干当了大半辈子的老实人,根本压不住底下几房。
三房的郭玄本也是嫡出,偏这一房只有郭珍和郭十安两个女人,别房的人自然就要把主意往三房身上打。即便孟海平如今管着侯府里的财权,跟那些混不吝的纨绔们对上也讨不着便宜。
倒是那些混账东西看见孟半烟去了,才收敛了许多。最后虽还是从孟海平手里占了不少小便宜去,但两人早前商量过,要孟半烟替孟海平代管三年的铺面庄子田产倒是都留下了。
甚至因为孟海平帮着郭干保住了本就该属于他的那一份家产,郭干私底下又多让了个粮杂铺子给孟海平。
孟海平要跟着三房一起扶灵回扬州,这铺子自然也归了孟半烟代管。酿酒最要紧的就是粮食,要是收粮的价钱能压下来,酒坊的利润就上去了。
得了孟海平给的半死不活的粮杂铺子,孟半烟真真是做梦都要笑醒,第二天就把谢锋给叫了来,让他想法子把粮杂铺子收粮的路线摸清楚。
如今谢锋作为孟半烟手底下的大账房,不管哪一处的大小事情他都要管。武承安就干脆让人在前院把厢房收拾出来,忙起来晚上就不用再回孟家去,忙完直接睡下就行。
谢锋忙归忙,但精神头却比之前闲着没事干的时候更好些。见孟半烟过来,他先把酒坊那边早就算好的账册拿给她看,随即又递上一张帖子:“东家,喜云楼的掌柜今天送了帖子来,说是想进一批长安酒去喜云楼卖。”
第86章
要去迎接皇子回京,自然就不能像平时那般懒懒散散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可热炕实在太暖和了,尤其昨天半夜外面又下了雪,雪落在院子里的树上,树枝都被压得发出辟啪响动,半夜翻身听到这样的动静反而更加安心,就越发不想起了。
“我让翠云她们进来伺候你洗漱,等会儿上了马车再睡个回笼觉好不好。”
“不好。你先起,我再眯会儿,你等会儿叫我。”
本来昨晚上只想跟谢锋对个账,等冬至一过就可以封账放假了。毕竟除了酒坊那一堆,自己现在还替孟海平管着那么些铺子田庄。
人家一年忙到头,不光要顾着买卖,还跟着孟海平经历了侯府分家,现在又甘愿让孟半烟接手代管,替孟半烟干了不少孟家的事。
不管孟海平会从扬州送多少东西过来,孟半烟这边都还要额外再包个过年红封,才是道理。
料理完外面的事情,紧跟着就要开始筹备侍郎府过年的事宜,为此孟半烟早半个月前就封了酒坊的火窑,年前各处酒楼和刘桂金那里的酒也都提前准备出来。
即便过年期间宴席摆酒用得多些,也差不了多少,酒坊里还存着少许明年开春之后用的酒,能暂时续上。
偏又突然多出喜云楼这档子事,孟半烟不得不留下跟谢锋仔细商量,这笔买卖能不能做,怎么做才有得赚,还有喜云楼毕竟那么大的家业,要是真的用长安酒,那以酒坊现在的能力到底能不能供给得上,也是个问题。
两人这一聊就忘了时间,还是谢锋听见打更的动静,发现实在太晚,才主动起身请孟半烟先回去,有什么事明日再慢慢商量。
“谁让你昨晚上那么晚才回来,你去茶斋的时候我是不是嘱咐你早些回,偏你一忙就什么都忘了,连我也忘了。”
武承安把睡得脸颊绯红的妻子搂进自己怀里,絮絮叨叨个没完。本是想让孟半烟醒醒神,没想到越说自己心里越不是滋味。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已然酸溜溜的,听得本来还想闭着眼睛装睡的孟半烟,不得不翻身攀上武承安的肩头,“大爷这大早上的怎么这么大的酸劲儿,是不是打翻醋坛子了。”
“你别冤枉好人,外面那些掌柜管事你尽管见,我何曾说过半句多话。只你心里别总想着外面那些事,时不常的也想想我才好。”
武承安心虚,他虽不像旁人那样觉得孟半烟在外抛头露面做生意不好,可爱人之心从来都是小气的,他自然也想过要是能把人拴在身边,日日夜夜只陪着自己才好。
此刻被妻子这么一调侃,也顾不得哄人起床,只自己先从炕上下来,连丫鬟都忘了喊,随手拿过一件衣裳背对着孟半烟,低着头跟自己的腰带较劲儿。
侧躺在热炕上看武承安口是心非还蛮有意思的,彻底散了睡意的孟半烟手枕着头趴在床边,看着床下手忙脚乱还不忘争辩都是自己昨晚上回来太晚,自己才会如何如何的人,笑得眉眼弯弯。
本是想着再故意逗弄他一会儿,却不知为何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把从昨晚就一直萦绕在心里的那点儿违和想通了。
“长安,你还记不记得喜云楼?”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如何不记得,司马仪那混账东西,也就敢在那里灌我的酒。”
武承安是真不会伺候人,尤其背后还有孟半烟故意一眼不错地盯着,就越发手忙脚乱连衣裳都穿不好。听到她问喜云楼时,也是嘴比脑子跑得快,说过两句话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
“怎么突然提起喜云楼了。”武承安皱着眉头走到床边坐下,也不去管自己身上被自己弄得松垮皱巴的衣裳,“喜云楼后面的老板是大皇子,可不好沾。”
孟半烟方才灵光一闪,就明白自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时间太巧了,怎么会第二天四皇子要进京,前一天喜云楼就下帖子给自己。
说是喜云楼想要进一批长安酒,可这几个月孟家酒坊和长安酒在京城早就出过风头,已经进入稳定期,每个月出的酒都是有数的。眼下马上就要过年了,喜云楼要找也不该是这个时候。
“都怪我这脑子,光想着喜云楼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大的买卖,要是能做成这桩买卖能赚多少了,怎么就没想到这后面的事呢。”
孟半烟气得坐在床上直拍床沿,都怪自己第一次被武承安带去喜云楼的时候太没见过世面,‘要是自己的酒坊能跟喜云楼’做买卖的念头入了心,再接到喜云楼的帖子就昏了头。
“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大奶奶这般生气?”武承安见孟半烟这样,赶紧拉住她的手,不让她把气撒在自己身上,“一张帖子罢了,侍郎府收了这么多,难不成咱们家还能个个皇子都勾结了?”
“那不一样。”孟半烟摇摇头,“老爷是户部侍郎,皇子们送帖子给府里就算被人知道了,也能说是皇子们关心朝政,跟侍郎大人结交。”
“你和我,一个没入仕一个生意人,凭什么让大皇子屈尊降贵,即便没事再别人眼里也成了有事,更何况刚回京的四皇子。”
立储君,自古以来以嫡为先,本朝皇后没有嫡子那就该立长子。大皇子出身不差本该早就立为储君,奈何前些年犯了事惹了隆兴帝的不喜,才与太子的位置失之交臂。
可大皇子毕竟年长,底下这些弟弟还没长成的时候,他就已经结交了一批朝中大臣。这些年又一直再没犯过错,隆兴帝再不喜也不至于把长子杀了。
于是眼下就成了诡异的三足鼎立格局,隆兴帝强着不立储君,恨不得自己能在龙椅上万万年,大皇子手里有人有银子还占了长子的优势,除了没有隆兴帝的喜爱,看上去什么都有了。
其余皇子们虽然也相互争斗,但各有优劣。私底下小动作不断,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都想着怎么把大皇子弄下去,顺道想法子讨隆兴帝的欢心。
这样的情势格局下,孟半烟作为侍郎府的管家奶奶,要是在生意上跟大皇子有瓜葛,那在外人看来就等于武承安甚至侍郎府已经投靠的大皇子。
“这么浅显的道理,你说大皇子会指望我们不明白?帖子收了是一回事,咱们给不给回应又是另外一回事。只要咱们不接茬,过几天就没事了。”
孟半烟一生气就容易胃疼,武承安怕她再难受,赶紧让翠云几个都进来伺候她起床,想要把这事给岔开。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就是生气,这都什么人啊。”孟半烟生气归生气,武承安哄她她也愿意就坡下驴,起身坐到梳妆台前任由丫鬟们摆弄。
“看着四皇子要回来了就整这么出,想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要是四皇子心窄知道了这事,跟你起了嫌隙最好。要是人家不当回事他也不吃亏,一张帖子而已。再万一,你或我之间有个蠢的真上了勾他就赚大了,是不是。”
“是是是,咱们大奶奶多英明神武,就这么点小伎俩哪能哄得过你去。快别生气了,这事我帮奶奶记下,等以后咱们早早晚晚把这场子找回来,行不行。”
夫妻两个为了一张帖子平白无故气了一场,吃过早饭出门上马车孟半烟脸上都没个笑模样。
直到马车到了城门口,正好碰上入城的四皇子,和前来宣旨的内侍太监,孟半烟才收敛了心神,摆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跟着武承安下了马车。
留在京城的皇子们都还没封王,即便四皇子这两年在南疆做了不少事,圣旨里也都是些夸儿子的虚话。再就是赏了些金银,把当初封了的皇子府还给儿子,再多一点都没了。
内侍出来这一趟与其说是来宣旨不如说是来探个究竟,毕竟隆兴帝现在疑心病太重,即便是他自己下旨召回来的儿子,也不一定就没防着。
这样的场合没有孟半烟说话的份,她就正好站在武承安身后默默看着。四皇子回京旁人都忌讳,来迎接的人不多真心实意的更少,除了武承安就只有司马仪。
“我还要进宫谢恩,你们先回去,等我安顿好我这些部下就去找你们。”
当年出京城的时候下着雨,武承安体弱在马车里下不来,还是刘懋陵穿着铠甲匡当匡当下马到马车前来道别。
几年过去,武承安从马车里下来,还是身披狐皮大氅手里抱着汤婆子,刘懋陵穿着护身铠甲走到跟前,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但又什么都变了。
“去吧去吧,草民这身子能出来一趟也差不多了,就等着殿下来府里找我。”
武承安被孟半烟养了这些日子,脸上的病容少了不少,人却依旧清瘦。他说这话没人觉得他无礼,反而都小心翼翼劝他赶紧到马车里歇着去。
只有司马仪和刘懋陵知道,他这是天气一冷懒病又烦了,把人接到就不愿意再跟别人说话寒暄,自然也都由着他。
“如何?”
“什么如何。”
“方才大奶奶可是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看出什么究竟了?”
“一个鼻子两只眼,也没缺胳膊少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