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族人的墓地远比一般人家的要大,哪怕不是皇陵,可也是有墓门的。
如今墓门还在雕刻中,从甬道进去,一路都是在勤恳雕琢的工匠。
问及郡主在哪,都说在墓地里面。
甬道可容三人并行进入,从长道出来,便看见那偌大陵墓,宛若一座高耸楼房。
中央的墓地已经快修缮完,工匠正在将墓碑立起,安置金瓮,封上泥浆。
天音郡主长身而立,平静地看着这座新坟。
直到玉暖匆匆过来,说程聿他们来了,她的眼神才微微动了动,说道:“日落西山,倦鸟归巢,工匠也该回去了。”
玉暖低声:“是。”
等程聿几人走过来时,一众工匠都已离开,唯有玉暖还在一旁。
郡主看向她,不等她说话,玉暖就说道:“奴婢不走。”
郡主默了默,没有驱逐她。
她抬眉说道:“程大人,林姑娘,我知你们会来。”
林飞鱼有些好奇,问道:“郡主猜到我们会来?”
“你们决定去桥西村的那天开始,我便已经知道。”郡主语气微停,说道,“只是……你们来了又如何?”
挑衅的话语一出,气氛陡然直下。
郡主再次抬眼,目光依旧平淡:“程大人,我从来都是敬重你的。只是你看看县令的下场,这浑水你是非搅和不可么?林姑娘,你刚在衙门站稳了,又想回到泥潭么?”
换做以往林飞鱼可能会退步,她实在很需要衙门仵作的职位,能给她一口饭吃,不会让她流离失所,再去过那孤苦的流浪日子。
只是如今不同了。
在她的心里,仵作一职已经不是一个只会给她饱饭吃的职位。
而是一种责任。
对死者,对案件,都有很深意义的位置。
她说道:“虽然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是跟案子有关,跟受害者有关,那即便要我再回到泥潭,我也无所畏惧。”
程聿赞许地看看她,想来她本就是这样鲜活的一个人……否则怎会在那泥泞中爬出来,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家呢。
他说道:“郡主不必威胁下官,我既被贬谪到这,那不难看出,我确实是一个倔骨头。”
郡主笑笑:“即便你们站在了这,那又如何呢?”
程聿说道:“郡主手上沾染了太多人的血,天网恢恢,终是要伏法认罪。”
郡主眉眼轻佻:“血?什么血?罪?何罪之有?”
“王爷碎尸、鬼新郎李山前、王府嬷嬷裴玉蓉、稳婆闫春妮,甚至是桥西村林家夫妻,他们的死,都与你有关。”
林飞鱼吃了一惊,她爹娘的死跟郡主有关?
怎么会跟千里迢迢之外的郡主有关?
目的是什么?
玉暖恼怒道:“程大人若是胡说,可休怪郡主参您一本!”
程聿说道:“这些事问问郡主便知道真假。”
“我自然会说是假的。”郡主眉目淡淡,她轻咳几声,偏头对玉暖说道,“洞里愈发冷了。”
玉暖立刻意会:“奴婢去给您取暖手炉。”
由山洞凿挖的墓地,透着丝丝阴凉,即便外面烈日高照,洞内仍是清冷。
如今的气氛也是僵冷的,稍一说话,声音便在洞内轻轻回响。
郡主说道:“程大人的话未免说的太重了,其他人便罢了,可弑父的罪名可不小,而且我有什么理由杀他?”
程聿说道:“王爷被杀时我便觉得奇怪,府里那三个下人已隐忍多年,为何突然周密谋划,将王爷杀死,明明他们根本放不下已经痴傻的同伴,可依旧这么做了。
我想,是因为郡主怂恿他们,并未他们制定周全计划,如此你可以手不染血,却杀了安王爷。”
“我为何要这么做?”
“恨,报仇。”
小石头狐疑道:“父女之间有什么仇呀?”
程聿淡然道:“大仇。”
郡主眼眸微动,没有反驳他的话,问道:“什么大仇?”
“若是说起来,可以从几十年前开始说起。”程聿看着她说道,“无论是王爷的碎尸案,亦或是鬼新郎的案子,还是采生折割的案子,甚至宋寡妇手中,都出现了同一件东西。”
林飞鱼一顿:“貔貅黄玉碎片?”
“是。”程聿说道,“我本来并未怀疑你,只是当所有的案子中都出现了黄玉碎片,加之王爷的身份,郡主的身份,以及案子里所有死者的身份,最后山林猎户认出你的画像,便知道,郡主就是凶手,你在复仇。”
郡主安静地听着,神色愈发平静。
“鬼新郎李山前的母亲,叫裴玉蓉,她曾是王府下人。采生折割中的老妇,曾是个稳婆。而你,曾叫陈明玉。”
许久不曾听过这个名字,郡主瞬间出了神,面色微怔。
“当年王爷宠爱你的母亲,不知为何,你的母亲有孕后选择了逃离。结合王爷年轻时风流成性的传言,许是不愿接受你的存在。你的母亲逃到了深山中,与猎户做了邻居,生下了你,取名陈明玉。”
“山上的老猎户说了许多你的事,我梳理一番,大致可以得出这样的故事。”
“在你十四岁时,你的母亲病逝,随后被好心的猎户楚三刀收留,在你成年后,和青梅竹马的楚家儿子楚西山成亲,后来在你有孕时,安王爷找到了你……”
郡主轻轻吸了一口气,脸色愈发沉冷。
“安王爷年纪已长,却无子嗣,想必这就是他大费周章来寻你的缘故。”
“无疑,他对你很好,甚至对楚家都很好,你逐渐信任了他。”
“你突然下山住进桥西村,我想很大的缘故是因为他跟你说……”
郡主突然喃喃道:“山上没有方便取用的水,若出了意外如何是好……”
像是冰封多年的话从一个冰美人口中说了出来,隐隐透着一丝近乎绝望的死气。
林飞鱼听见桥西村时,突然也将所有思绪打开,并串联在了一起。
她的胸口顿时被堵住了,蓦地问道:“你住在了如今宋寡妇住的那里,是吗?”
郡主怔然看她,没有作答,程聿点头道:“是,郡主被安王爷安排住在了那里。那个时候,距离宋寡妇出现居住,只有几个月而已。”
想到接下来的事,就连程聿也暗暗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安王爷一边安抚你住下待产,可另一边,却……杀了楚家人。”
郡主闭上双眸,谁也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
十四和小石头都吃惊道:“为什么要杀了郡主的丈夫?”
第92章 大结局(三)
程聿冷然道:“因为安王爷只想要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带回京师炫耀,他是能生育的,而不是外人传闻的那般失了男子威严。
他不需要贫穷的猎户女婿,那对他而言,是一件极其丢人的事。他只想要女儿,所以——他设计杀了楚家人,甚至是……郡主的孩子。”
林飞鱼愣了愣问道:“外祖父杀了自己的……外孙?”
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是。”程聿又说道,“我想当年安王爷安排在桥西村农院里的人,大致有三种人。一是看守你的侍卫,二是伺候你的仆人,三是准备为你接生的产婆。
而同样的,这三个人都是欺骗你,杀死楚家人和你孩子的帮凶。所以多年后,他们陆续被你设计杀死了。”
郡主淡然道:“设计?”
“先是王爷,虽然一开始我也奇怪为何凶手三人会有如此周密的计划和胆子……可直到黄玉碎片的不断出现,我才明白,幕后凶手另有其人;
再者是鬼新郎一案,李山前看似是被猎户设下的陷阱倒挂树上……可被认为是凶手的老四却否认他在那里设下了陷阱。
而当我知道郡主的夫君楚家人曾是猎户时,我便想,那个陷阱或许是你所设,只是恰好被老四误以为是自己的陷阱害死了人……于是将李山前从绳索取下,扔进隐蔽的洞穴中。”
“随后便是稳婆闫春妮,采生折割的班主素来以青壮年为猎物,可为何那样大费周章对一个穷苦的老婆婆动手,而在班主被捕后,也曾说是有人指使他这么做,我想那个人,就是郡主你。
她被我们救下后,却认出了我们所画的貔貅玉佩图纸,随后发疯跑到街上,与你相撞。想必她是认出了你,所以才彻底疯了,意外被路人杀死。”
“最后就是林家夫妻,当年他们住在你的隔壁,我不知你们有何过节……但以他们贪婪的性格,恐怕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才招致杀身之祸。”
郡主面色冷淡:“他们拿了我的钱,却不将我求救的信送出去。”
她凄然一笑,“虽说当年的信送出去也不会有人来救我……可是……他们掐断了我当时最后的希望——他们该死。”
林飞鱼不知当年事,亲缘也浅,看着郡主如此憎恨的神色,竟无法为父母辩驳。
只是人命在郡主看来,就如此低贱么?
她问道:“郡主,宋临安是你的孩子对吗?当年的他根本没有死。”
郡主缓缓看向她,轻轻点头:“他是我的孩子……可当年生下孩子后,安王爷和所有的人都骗我生了个死婴。而楚家人也因贪图富贵偷走了王府的钱逃走了……”
“你信了?你为什么会信?”
“你不知十八岁前的我,有多天真,多……没脑子。”郡主苦涩一笑,“我回过楚家,可那里早已人去楼空,我在山里徘徊了很久,始终等不到他们回来。我只能跟安王爷走,去做了郡主。”
她仰头看着高耸的洞顶,似乎在将眼泪咽回去。
“直到三年前,一个临死的王府老嬷嬷突然找我,她告诉我,孩子没有死。”
郡主看着他们,情绪已是激动:“孩子当年没有死!他被抛进河里,但王府的人一直没有找到他的尸体。老嬷嬷还告诉我,当年楚家人根本没有走,而是……都被那畜生杀了……被他杀了啊……”
林飞鱼几人听得暗暗叹息。
郡主痴痴道:“我知道消息后,立刻让人去打听孩子的下落,终于找到了……”
程聿问道:“就是宋寡妇的孩子,是么?”
“是……她当年落难南下,生下的孩子病死了,在她投河自尽时,碰见了我的安儿,便将他收养,养大成人……”郡主说道,“可是在我找到她的几年前……安儿已经死了。”
林飞鱼怔了怔:“难道他真的不是得了急病?”
“怎么可能!”郡主嘶声,“他是被那畜生发现了!那畜生将他活活毒死了啊!他毒死了我的安儿!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