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瑶低垂着头滚动了一下喉咙,骤然一只温热的手拢过她的指尖。
她抬头,顾长泽温柔的眸光引得她久久怔愣。
他说。
“如今孤不为父皇所喜,又发生了这么多事,现在是经不起一点波折了,所以退亲的事只怕是不成了。
孤久病难医,不愿拖累你,但如今时局需要,也不得不让谢小姐嫁入东宫,但孤可予你承诺,他日孤病逝,便提前留下和离书放你离去,若孤有幸登基,亦可予你自由之身。”
庭前有风吹来,他分明病未愈,谢瑶却觉得他的指尖绕在她手中,那般用力,如桎梏一般让人挣脱不开。
那双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又沉溺,是那样不得已的话,却偏生处处为她考虑着。
谢瑶滚动了一下喉咙,忽然觉得那句“病逝”很是刺耳。
“殿下的病总有治好的办法,就算真错失大宝,日后也总有臣女陪着你,或去四方游玩,见一见大盛的好山水,不也很好吗?”
顾长泽未曾想到她会如此说,指尖一僵。
谢瑶往前倾了身子。
“臣女愿意,为时局,也为殿下。”
*
三皇子与六皇子的事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上京,洐帝写了一半的废储诏书也再也不能用,他前面那般冤了储君,如今朝中上下都看着,也不得不继续装一副仁君慈父的样子。
“殿下早起已咳了三次血了,加上昨儿晚上您打了他一板子,这若是扛不到回京……”
外面的人又该如何传他这个皇帝?
逼死储君吗?
素来爱面子的洐帝断不容许这种事的发生,当机立断开口。
“立马起驾回京,着太医院所有太医入东宫随侍,太子的婚期推迟七日,礼部务必上心大办,好好冲一冲如今宫中的这晦气。”
消息传到顾长泽的寝居时,他正接了江臻手中的药。
屋内摆了几个炭盆,他的手却依旧冰凉。
折腾这一回让他的病加重了不少,顾长泽却并不后悔。
他以身做局,摔断了六弟的腿,又故意引三弟去他的寝居,拿捏他的下人反水赴死,故意选在洐帝最怒的时候过去,让他在所有人面前打了他,又让他骑虎难下,闹得满城风雨,也无非是想在她入宫之前,将觊觎她的六弟,处处与他作对的三弟都解决掉,才好让这东宫如铜墙铁壁,庇她入宫安稳。
江臻看着他将药仰头一饮而尽,有些不忍地问。
“殿下何至于此?”
顾长泽轻笑一声,那双眸子里清凉一片。
“孤想要的东西,用尽手段也要得到。”
而他得到的,绝不放手。
第17章 17
御驾很快从上林苑启程,不到半日的功夫就回了京城。
东宫一改前几日的萧索冷落,太医齐聚顾长泽的院子里,洐帝的赏赐如流水一般送了进去,顾长泽拖着病弱的身子在第二日就去了乾清宫,进言三皇子谋害六皇子一事也需多加查证,万莫再冤了好人。
消息传出去,世人再叹储君仁善处事恭谨,实有君子之风。
因为忧心着顾长泽的身子,谢瑶回了京也三天两头地往东宫跑,东宫的下人见了她更是极热情,一路小跑着迎她过去。
“殿下在屋子里等着您呢。”
谢瑶抬步踏进去刚要行礼,顾长泽开口拦了她。
“如今只剩四日便到大婚,谢小姐是否也该提前习惯一二,总不能日后入了宫,也总对孤如此拘谨。”
谢瑶一愣,顺势直起身子,看着顾长泽今日气色不错,便跟着笑道。
“外人若传出去了,岂不该怪太子殿下治下不严?”
“外面是外面的规矩,对东宫无甚约束,孤的太子妃,自然也可以不守外面的规矩。”
一句话逗得谢瑶也跟着勾唇一笑。
从前些天的事情发生后,再到回了上京,谢瑶在他面前没往日那般拘束,这几日她来到东宫探望顾长泽,时常也与他说些玩笑。
“殿下今日瞧着气色好了许多。”
“人逢喜事精神爽,孤也不例外。”
顾长泽意有所指。
再有几日便是他们的大婚,满皇宫和礼部都忙上忙下,连谢王府都跟着忙了起来。
王府的老管家两泪纵横地哭她终于算寻得好归宿,谢王夫妇生前为她留下的嫁妆不算少,皇家娶亲,洐帝以示看重,也着人去走了六礼。
虽然有些匆忙,也算礼数周全。
“礼部已将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你如果有什么想要的,也可与孤说。”
江臻将长长的礼单递了过去,谢瑶接过看了一眼,勾唇道。
“殿下做事,我很放心。”
这回再不是自称臣女,顾长泽眸中溢出笑意。
“你府上的妹妹可还好?”
“这些天有管家照看着,已好得差不多了。”
谢瑶没想到他还记挂着这些小事。
“殿下总想着这大大小小的事,也得多为自己的伤上点心。”
近些天东宫内的太医日夜轮值,补品汤药更是不断,加上前面那些苦肉计本身就在顾长泽的预料之中,到这两天身子已好了许多。
“孤还得留着这精神气等四日后,自然会上心的。”
顾长泽勾唇一笑,谢瑶想起四日后便是大婚之日,垂头抿唇,听着他这句话,忽然觉得心跳有些快。
从东宫回到王府,谢瑶撞上了正忙上忙下的洪管家。
谢王夫妇留下的东西不少,她的兄长更是早早地张罗着给妹妹备嫁妆,这些东西如今自然要随她一起入了东宫,洪管家对着账本一件件着人往外搬,回头一看,瞧见了谢瑶。
年轻的贵女今年尚才十六,霞姿月韵,螓首蛾眉,眉目温婉疏和地站在一侧,容貌与故去的谢王妃有七分相似,洪管家还记得她去年及笄宴上的明媚,与意气风发的萧琝站在一起,活脱脱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没想到一转眼,一年多的时间,世事无常。
当时他还以为这些嫁妆会在王爷与王妃的张罗下,一起随着小姐嫁入萧府。
谢瑶不知他心中所想,看着下人们一箱一箱地往外搬着,目光忽然定格在其中一个箱子里面。
这是她年少时时常喜欢的小玩意,有雕刻的木马,纸鸢,走马灯,布老虎,满满地堆了一箱子。
上面蒙上了些尘灰,洪管家看着她惊讶的神色道。
“都是王妃早早收拾起来的,她说您以后长大了,总会有想起来的时候,留着算个回忆未尝不可。”
谢王妃是个性子冷淡的美人,对什么都一副不上心的样子,谢瑶与她其实不像寻常母女那般亲近,是以她从未想过谢王妃会上心为她留着这些。
谢瑶喉咙滚动了一下,想起三月前的那个晚上,才从边地传来了谢王战死的消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悲恸,王府又传来了王妃悬梁的消息。
一夜之间,她失去了父兄与母亲。
嘴角的笑缓缓敛去,谢瑶往前走了两步,到了跟前去看那些东西。
洪管家说都是谢王妃自己整理出来的,有些已经破旧的,她又重新缝补了起来,一针一线都极用心,干净地收拾到了一起。
素手轻轻抚过,谢瑶拿起其中一个香囊,有东西却跟着被风吹起,晃悠悠地飘落在了地上。
是一一封有些泛黄的花笺,里面画了一副画,是夏日的萤火虫。
谢瑶是记得这幅画的。
那是她随着谢王在边地待的第三个月,她独自偷偷离开营帐却迷了路,恰好赶着两军交战,她害怕得很,独自躲在山洞里。
遇见了一个人。
他画了一幅画,告诉她夏日的萤火虫能为她引路,他让她朝着最光亮的地方走,大盛的兵士在路的尽头等她。
必定能让她回家。
她是回来了,却也不知道那人后来如何了。
“小姐,宫中来了嬷嬷送嫁衣。”
洪管家的话打断她的思绪,谢瑶起身去了正堂。
来的嬷嬷将四日后要穿的嫁衣送到了谢王府,青玉叽叽喳喳地凑上前要看,谢颜也好奇地绕了上来,谢瑶便由着她们拆开了那盒子里的嫁衣。
一展开,一片火红鲜艳夺目,流光溢彩。
袖边由金丝勾勒而成,上面绣着尊贵的凤凰图案,盘扣精巧漂亮,用的也是上好的流云锦,青玉眼中闪过惊艳,看着谢瑶又看了看嫁衣。
“小姐若是穿上,必定是最漂亮的新嫁娘。”
她喜滋滋地夸着,谢颜也凑上来,对着她夸了又夸。
三人一时打闹着,冲淡了近些天的惊心动魄,谢瑶本平静的心也被她们勾着多了些乐趣,看着火红漂亮的嫁衣,心中竟也多了几分期待。
与此同时,顾长泽心情甚好地盯着礼部操办完了所有的事,起身往外走。
“走吧,去看看三弟。”
前面有太子亲自进言要再细查此事,刑部便对西山之事又拉出来重新查办,三皇子的旧部更是想趁着机会反扑,四处找证据为他开脱,没想到这一查,反扑的证据没找到,却被刑部尚书查到了当时在六皇子身后咬舌自尽的下人也是被三皇子买通的,三皇子从库房中调用的药,也的确是用来做了毒喂给六皇子。
天下人都注意着这事,证据确凿,六皇子的生母贵妃当即去了三皇子那大闹,险些闹到要让侍卫拔刀刺三皇子,皇后紧随而至,看着自己的儿子如此狼狈,大怒掌嘴了贵妃,此时两家外戚亦在朝堂上争论不休,洐帝整日焦头烂额,索性禁足了三皇子,门外重兵把守。
但如今太子是炙手可热的人,自然没有侍卫敢拦他。
顾长泽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屋子,看着萧索安静的三皇子府,还有躺在地上满身酒气的顾修赋,温声道。
“地上凉,三弟怎么也不注意着身子。”
顾修赋死死地盯着他,猩红的眸子溢出杀意。
“是你。”
他不傻,回过头就猜到了这一连串的事情。
六弟摔断腿本与他无关,他也只是想着推一把储君被废,却没想到祸水东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