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垂眸自酌了一杯,抬眼见兰殊似是在出神,不由朝她看了一眼。
犹记得初识的那段日子,他因为那些杂乱无章的梦境,总是不喜她在他眼前乱晃。
如今,他望着她生动的脸,笑也好,哭也好,专注也好,愣神也好,只恨不能一笔一划都刻在心上。
兰殊勾回了心绪,见他盯着她,不由笑道:“你今年会回长安过端午吗?我船上带了不少洋货,你要不要挑一些,刚好带回去当手信?”
秦陌前阵子刚在回复李乾的密信中,严词声明他不回去,休想给他相亲。
这会子,他却二话不说答了个“会”,不过对于她口中的手信,秦陌摇头说“不必”。
“真的不必?不用客气,我这三年出海,赚了很多钱,真的很多很多。”兰殊张手大大比划了下。
秦陌不由牵了唇角,“你在和我炫富吗?”
兰殊轻轻微笑,朝他勾了勾手指头,凑近他耳畔:“我还带了一些海外的植物花种,种出来很好看的,要不要给你拿去送给卢四哥哥?”
秦陌的神色,瞬间晦暗了好几分。
兰殊见他脸色突变,小心翼翼问道:“你和卢四哥哥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
“你还没拿下他吗?”兰殊的神情有些难以置信,“你这也......太不争气了。”
她明明记得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卢尧辰早已知晓了他的心意。
秦陌盯着她看了良久,短促的沉默,勉力扯了下唇角,“我一直都不争气。”
兰殊讷然了好一会,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的,感情这种事急不得,慢慢来就是了。”
兴许是她引发的一系列变化,导致他们俩之间的进度也往后延了。
秦陌凝着她如画的眉眼,倏尔截住她即将收回的手,轻握住了她的手腕,“我......”
“我说是谁这么大的面呢,竟叫你这么晚,都还有兴起来作陪。”
旁侧忽而传来了一道快步靠近的男子声音,正兴冲冲朝着兰殊质问走来。
秦陌转首一看,只见高句丽的琉璃王,竟出现在了船上。
琉璃王生性风流闲散,向来喜欢云游四方。以前高句丽大王在的时候还收敛着些,前年大王去世,赭禾登基,琉璃王没了约束,便如插着翅膀的鸟儿,一飞出来,大江南北四处跑,彻底不着家起来。
直到半年前在海上坐船,遇到了兰殊,从此就成了跑堂口中那类不想下船的人,整天到晚,围着兰殊转。
这半年间,琉璃王显然同兰殊建立了不错的友情。
一见秦陌拽住了她的手,他一个箭步上前,生生就把他们分了开,“做什么做什么,有您这样对前妻如此不本分的?”
秦陌:“......”
兰殊朝着琉璃王笑了笑,“您不是早歇下了吗?怎么还起来了?”
“不是说过别再称呼您了吗?显得我跟长辈似的。”琉璃王生平最喜美人,一见兰殊心情就好,不经邀请便矮身坐在了桌上,夹在了他俩中间,略有委屈地看向兰殊,“你还从来没在晚上邀过我喝酒......”
秦陌见他说话还是那般不着调的模样,神色微冷了下来。
兰殊似笑非笑道:“我敢吗?”
琉璃王轻哼了声,“说的我会吃了你似的。那他你怎么就敢了?”
“您俩不一样。”兰殊道。
琉璃王道:“哪里不一样?就因为他是你前夫?”
兰殊短促的沉默,和颜笑道:“您也知道是前夫。”
但凡有点别的,还能是前夫吗。
琉璃王笑笑,默声没再同她胡搅蛮缠,转过头,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秦陌,只见洛川王的脸色早已无形中下沉,瞬间黯淡了一片。
就在这时,跑堂远远朝兰殊招了下手,兰殊临时告退了片刻。
秦陌目送她离去,一回过眸,双眸便如鹰隼般盯向了琉璃王,开口的温度,一下降到了冰点,“王爷何时上的船?”
两人虽有数年不见,少年已然长大成人,轮廓舒展,面容中的俊美,犹有当年的模样,眼神却没有了一点青涩,隐隐约约,透出丝丝杀伐果断的凉意。
琉璃王主动从眼前的酒具中翻起来一个杯盏,放到了自己面前,为自己斟了一杯,“有大半年了吧。兰殊买下这艘船时,我基本就上来了。”
秦陌:“您一直待在船上?作甚?”
琉璃王握着酒杯,看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有的女孩如珠如宝,偏有人弃如敝履,令她落入尘世,遭人哄抢。”
“我自然就是哄抢者之一。”
秦陌面容发沉了会,默然片刻,冷声道:“别打她主意,您不成。”
琉璃王歪头疑惑:“什么不成?”
秦陌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朵烂桃花,审视道:“生性风流,喜好眠花宿柳,内院妻妾成群,不适合她。”
琉璃王:“男人不都这样吗?”
不待秦陌再开口,琉璃王续道:“那你不风流,你也没讨她欢心啊,不成前夫了吗,指不准她就喜欢我这种呢?”
秦陌蓦然冷得一笑,拎起他的衣领,就直接朝船头抓了过去,直接将他半个身子都抵在了外头,一松手,就是丢下水的架势。
琉璃王心下一凛,回头再看他一眼,才发现他虽然说话要比以往平和,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
那一双冷冰冰的眼,历过腥风血雨,发起怒来,毫无半分温度。
琉璃王急促道:“你这是不是有点蛮不讲理?”
秦陌平声静气道:“只要说您是失足落水就好了。”
琉璃王道:“可我听说洛川王从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秦陌:“您还挺了解我?”
琉璃王道:“曾经听兰殊说的。”
秦陌怔忡了下。
恰在这时,兰殊刚好从船舱走了回来,“这是做什么?”
秦陌即刻将人收了回来,迎上兰殊的目光,提了提唇角,面不改色:“王爷说他刚刚看到了一条很大的鱼,一时兴起,探出身子去看。”
“我怕他摔下去,就在背后抓住了他。”
琉璃王微微张大了嘴,实在是有些没料到秦陌生出一副这么正经的皮囊,扯起谎来,也能如此脸不红心不跳。
兰殊上前两步,一壁关切道“小心”,一壁忍不住和他们一起看向水面,企图看见他们口中的那条大鱼。
秦陌见她赤子之心经年未减,唇角不由勾起了一抹笑意,煞有介事地朝水面指去。
兰殊左顾右盼,一时好奇心起,忍不住攀了下秦陌的肩膀接力,踮起脚尖往水下瞧。
秦陌一动不动,犹如杵在原地的木桩,顺着她攀扶。
然不待他们并肩站在船头过一刻钟。
楼梯口处,另一道男子身影从仓库底下大步流星出来,长松了一口气,一副温润如玉的面容,笑吟吟与船板上的兰殊招手道:“小师妹,出来了,出来了!”
只见兰殊的双眸猛然泛出了惊喜之色,一时间都未再顾得其它,扭头便朝着那男子奔了过去,叠声问道:“公的母的?”
邵文祁温声笑了笑,“公的,可俊了!”
兰殊笑容更甚,一把接过了他掺扶的手,跟着他走下了船舱。
秦陌的视线一暗。
琉璃王指着邵文祁道:“你说我不合适,那他呢?”
第076章 第 76 章
兰殊这趟回家, 还带了好几匹从西域寻得的良马,有意进献给李乾,同大周皇帝谈一笔购置战马的生意。
这几年兰殊去了不少地方, 包括瞿灵江对岸。
兰殊在异国他乡经商的时候,虽然独在异乡为异客,至少是个客, 可在沦丧的国土中, 她在那里深刻体会到了当地人遭受的奴役与歧视。
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上一世, 秦陌不惜与内阁分庭对抗,将满朝文臣尽数得罪,也一定要主战,坚持主张收复故土。
没有在那片土地生活过的人,是不会真正明白个中辛酸苦楚的。
她上一世一直在身后无条件支持秦陌,却并不能领会他的主张, 只觉得那帮老臣迂腐胆小,存心与他作对。
可现在的她, 却愈发领悟政见存在分歧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没有哪方一定有错, 以和为贵也未必是坏事, 商场最宜此道, 但朝廷所做的一切决定, 深切关乎到底层百姓的生活。
这一世,兰殊仍觉得秦陌的主张更胜一筹。
是以,当她在西域发现一类极其适宜做为战马的马种时, 第一个念头, 便是将它们引入大周。
但这良马价钱昂贵,兰殊把它们带回的同时, 也在试验能否将它们的血统融合进大周现有的良驹中,若能遗传下良好的血统,那就只需购买种马,足以省下一大笔钱。
前些天她培植的小马即将出生,她在楼下牲畜舱里守了老久,恰巧遇了场风暴,邵师兄一直是她生意上的合伙人,眼看她有些发晕,赶忙叫她回去休息,代她照看了一夜。
小马驹一出生,遗传了父亲又壮又俊的外形,母亲的温顺脾性,无疑是十分成功的结合。
秦陌下船之后,脑海里仍在回想着方才牲口栏前,兰殊一看到小马驹跌跌撞撞站起来的那瞬,激动地忍不住抓了下邵文祁的手臂,与他抚掌庆贺。
琉璃王多多少少有点报复的口吻,特意溜到秦陌耳旁同他说,这三年,邵文祁一直陪在兰殊身边。
三年。
他曾占有兰殊生命中的那一段短暂时光,也是这个数......
府衙中,秦陌给陛下的呈文写得断断续续,时不时握着笔杆出神,叫曹立不由伸出脖子去看,搞不清楚清剿水匪这般三言两句就够邀功论赏的好事,怎得令他斟字酌句了这么久。
这两天的审讯进展得十分顺利,那帮水匪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赃物藏匿处也尽数缴空。
除去得知水匪头子听闻那艘商船的东家花容月貌,曾妄想将她掳回去做压寨夫人,秦陌神色一敛,当场给了他一个了结,让他到地府里去做梦,也没其它意料之外的事。
却不知是哪处搅了洛川王的心神。
曹立正将目光朝着秦陌面上移去,刚巧秦陌回过神,烦躁地掷下了手中的狼毫,一抬头,正对上了他的视线。
曹立怔了怔,只见秦陌目光直勾勾将他看了会,不知记起来什么,忽而开口同他说了句“你等一下”,紧接着便起了身,朝着府衙门外而去。
再回来,秦陌手上多了一坛百年的绍兴花雕。
身还未至,曹立已经闻到了馥郁芬芳的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