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说有一点奇怪的地方,便是崔家的二姑娘,今日突然跑来询问卑职,最小规格的一柄弩箭,大抵哪种乐器,可能藏得住。”
崔兰殊是洛川王的前妻,凭这些天秦陌的问话来看,他还是很关心她的。
是以关于她的,事无巨细,他们都会如实上报。
秦陌的眉宇微微蹙起。
那领队连忙道:“卑职已经检查过,崔二姑娘献的节目是柔舞,伴乐的乐器是短笛,绝对没有藏匿利器的心思。感觉就是纯属好奇?”
“而且因为她这话,卑职们还特意寻机去把所有可能藏匿住弩箭的乐器,都检查了一遍,她当时还特意跟过来看,发现没有,面上还松了口气。”
秦陌当然没有不信任兰殊的意思,只是,她这莫名的一问,不禁叫他的心里,泛出了一缕疑惑。
今儿个使用戏台排练的班子比较多,兰殊的舞姬来得晚,轮次排得比较后。
眼下,日落西山,天色马上便将暗下,兰殊心里有些着急,站在台下,忙不迭指点着她们的站位。
确定了各方面的细节,兰殊站在了台子前头,脚步一点点后退,心想统观一下全景。
梨园的戏台子特别大,搭着白大理石铺就的露台,与观戏台,隔着一汪清澈的碧池,以十字的回廊相接。
兰殊退着退着,不由退到了回廊处的石阶前。
站在戏台最前方的舞姬,眼看她再退就要踩空,连忙睁大了眸子,伸手大喊了句“小心”。
兰殊一只后脚跟已经迈了出去。
一个趔趄,骤然踏空的慌乱感席卷全身,兰殊惊呼了声,摇摇晃晃在半空中挣扎了会,心里已经有预感这一摔肯定很疼。
转瞬间,后背撞入了一个宽大的胸怀中。
来人握住了她半空扑腾的小手,由着她纤细的蝴蝶骨贴向他的胸膛,掉进他怀里,减缓了她摔倒的势力。
碧池中悠闲摇尾的锦鲤,早已因兰殊刚刚的一声惊呼,吓得朝水下逃窜了去。
一派纯净的湖面上,倒映了两道紧紧相依的身影。
兰殊回眸抬头,一望见那双熟悉的凤眸,唇角微勾:“可巧,我正有事想去找你。”
秦陌道:“找我?”
兰殊点了点头,从他怀中脱出,衔起笑意,先将陛下对她引进的良驹颇为满意的喜讯告知,继而,想麻烦他明日上朝前,朝她那边绕一下路,帮她一起护送一下她的马匹入宫。
“皇后娘娘擅长马术,陛下想先送几匹给皇后娘娘解闷。你可不许说这种小事也要麻烦你,上回你喊我去你家陪你喝酒,我可是听了话的。”
秦陌爽快地应了声好。
继而,他抱臂陪着她站在台前,顶着夕阳的余晖,看了一遍她要进献的节目。
美姬很美,身上的丝绸更美。
可当一舞落下,兰殊自信满满地询问他觉得如何。
秦陌默了默,“我看过跳的更好看的。”
兰殊轻啧了声,望见秦陌眼底闪过了一丝追忆,不由笑道:“你说的不会是宁宁小公主吧?”
他俩一同躲在草堆里偷看昌宁跳舞的画面,恍若就在昨天。
秦陌看了她一眼,“怎么可能。”
他想起来的,是曾经的一个梦境。
兰殊见他眉宇间一副不敢苟同的神色,仍是当初那个成天与昌宁斗嘴说笑的少年模样,不由轻轻笑了笑。
舞姬散去,今日的排练结束。
秦陌与兰殊肩并肩走在了梨园的驰道上,一同出园子回家。
秦陌沉吟片刻,忍不住问道:“你今日怎么来了兴致,找侍卫询问起弩箭,你不是向来对兵器没什么兴趣吗?”
兰殊顿了顿,状似不经意笑道:“上回听弘儿说起过,今日刚巧看到一名御林军配弓,就随口问了问。”
她叹息补充道:“岁月真不饶人,弘儿现在已经比我高了。还嫌弃我手无缚鸡之力,担心起我出门的安危。不过他说弩箭对力量的要求更小,是比较适宜女子用的兵器,是吗?”
秦陌见她仿佛只是对女子能用的利器有兴趣,颔首道:“弩箭操作简单,确实比较好学,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若想拿来防身,还有更小的弩,可以放进衣袖里,称为袖里箭。”
兰殊若有所思道:“袖里箭,射程能有多远?”
秦陌道:“不算远,小巧便捷,也代表着威力不足。”
兰殊:“那能从梨园的戏台,到观戏台上吗?”
秦陌脚步一滞,看向了她。
“不能,袖里箭大概也就一根手指长。”秦陌简单比划了下。
“一根手指长......”
兰殊短促的沉默,低眸想了想,不由伸手,朝着自己胸前,到后背,丈量了下,比了一个距离给他,“那这么长的箭,弩会有多大?”
她的量法,径直从心口前半尺,贯穿了后背,看得秦陌的心口,不由猛地一颤。
心底某个地方犹如破开了一道口子,流出了一阵阵不知名的酸涩液体,淌过了他的四肢百骸。
秦陌一时噎了声,怔怔看向了她。
兰殊见他沉默,顿了顿,想到自己刚刚下意识贯穿胸口的量法,可能落他人眼中,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友善,连忙干干一笑,摆手道:“我没有意图不轨的意思的。”
秦陌默然了良久,不由哑了声:“我知道。”
她是个连杀鸡都不敢看的姑娘。
可她为何,会那样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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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
秦陌侧身躺在了榻上,闭上双眸,满脑子都是兰殊今日在胸前丈量的模样。
人的下意识,怎么会那样量?
她明明不曾遇到过那样的事......
难道是她以前见过别人,受过这样的伤?
还是......
有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猛然在秦陌心里萌生。
秦陌忍不住往一些子虚乌有的可能性揣测,却又无从考证。
他辗转反侧,心里越想越乱,可顾及明早与她有约,终是长叹了口气,强制自己阖眸入眠。
却缓缓入梦......
梦里的时光,一晃却不知是今夕何年。
秦陌缓缓睁开眼,只见自己站在了御书房内,屋中坐了个小男孩,他并未见过。
转而,他睁大了眼眸,目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了门口打帘而入的,那个头戴王冠,却满头银丝的自己身上。
只见他朝着案几前走去,甫一靠近,小孩回眸见他,目露欣喜,“叔叔!”
话音一坠儿地,小孩的目光便从他英俊的面容,下落到了他胸前。
秦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的胸前,佩着一枚菩提莲玉。
秦陌看着那熟悉的玉纹,不知想起什么,突然背脊一阵发凉。
那玉中心的红点,又朝外扩散了不少,就像被心头血养了一样。
而眼前的他,眼下暗沉又深了不少,似是每夜受梦所扰,一直睡不安稳一样。
他瞥了眼小孩手上的史册,微蹙眉宇,“怎么在看这个?”
小孩顿了顿,如实相告:“昨儿个听王太师讲兵书,无意间聊到叔叔在沙场上巧计频出,立下丰功伟绩,朕听得热血澎湃,一时间忍不住问了太师,叔叔的华发,可是想计谋想白的?”
“太师只道叔叔是元成六年一夜白的头。朕一时好奇,就想知道元成六年,发生过何事......”
此言一出,殿内各处站着的宫人侍卫,一瞬间统统跪了下来,噤若寒蝉。
宫中曾下过禁令,所有人不许议论摄政王白发一事,更不准提元成六年。
这是他的逆鳞。
小孩见他们如此反应,一下也嗫喏了声。
秦陌沉默了许久,只叫他们起身,而后安排了新的课业,让小孩坐到了案几前。
他拿着那本细史,坐在了窗户旁边的黄花梨太师椅上,将它放在了几前,凝着它出神半晌,猝然抬手,掀开了史册的一角。
秦陌盯着椅上人失神的样子,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便是叫所有人都不提,他自己,又怎么会忘呢?
所谓的逆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就好像没有人说起,他每天梦着她,看着她的一颦一笑,她就永远,都还在世一样。
窗外,一阵强烈的东风,穿过窗户的罅隙,猛地掀向了几上的史册。
秦陌的视线不由瞬向了那翻飞而起的泛黄页纸,只见它最终,停留在了元成六年。
抬头的字迹,一笔一划,陈述而来,便是这一年,摄政王秦陌曾遇刺两回。
四月二十二,清晨上朝,路过永宁坊落英巷,遭死士伏击,左手受创。
五月初五,端午盛宴,遇伶人弩箭刺杀,摄政王妃崔氏以身相护,王爷免于危难,王妃香消玉殒......
看到这儿,秦陌一时间脑海如遭了五雷轰顶,炸得一片空白。
四周的空气瞬间稀薄了起来,心口宛若万柄利刃捣搅,痛得他猛然从床上,坐起了身。
黎明破晓之时,天空是最深的墨色。
清晨一来,今日,便是元成六年的,四月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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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殊闻鸡鸣声起,梳妆打扮过,便叫马奴将她从西域带回来的那十匹骏马牵出了大门外。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兰殊站在赵府门口威武的白石狮子旁边,静待秦陌过来接她。
只要他绕道过来,再从她这边的方向,转从南宫门入皇城,便能避过落英巷。
兰殊最近完全没查出那道箭的任何线索,一时间心里也没了章法,思来想去,这场伏击,还是别让秦陌遭受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