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她知道,他喊的是她。
元吉原以为他好心办了坏事,叫兰殊误会秦陌心里有了别人。
可令他意外的是,兰殊主动提出了留下照顾他,甚至坐在床头,凑他唇畔凑得极近,似是特意留下,就是想从他嘴里再听出点什么端倪来。
但后来,秦陌再也没说任何梦话。
那一个“朱”字,仿佛就是兰殊的错觉。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秦陌的昏睡,一直都困在了兰殊出事的那一场梦境中。
他在一片茫茫大雾里,来来回回看见那一柄箭不停穿过,可每次他扑上前去抓,却总是差那么一点儿。
以至于他整个人都陷在了噩梦之中,反复挣扎,撕心裂肺。
这一份情绪一直延续到他睁开了眼,正对上床头人儿的清澈视线。
兰殊帮忙照顾了他两天,眼下刚给他喂完了药,把药碗放回了描漆盘中,回过眸,见他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她的唇角不经浮出了一抹笑意,正打算喊太医过来复诊。
床上的人忽而伸手将她一拽,紧紧搂进了怀中。
兰殊的背脊朝着那熟悉的拔步床上一撞,破口而出的召唤猛地缩回了口中,险些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她美眸圆瞪,下意识推了推他,得来的,却是他双手一锁,以一副硬梆梆的胸膛使力抵着她,近乎是要将她整个人揉进身体的架势,轻而易举地,将她缚在了心口一带。
窗外的阳光,穿过朦胧的纱窗,抹去了一层炽色,柔和地照入了里屋的床幔上。
兰殊整个人被锁住,看不清头上人的神色,只听到了那一副紧贴着她耳畔的疯狂心跳,乱如擂鼓一样。
真真切切的,听得她太阳穴不由嗡地一声。
他的气息贴着她的鬓边,近在咫尺,兰殊忍不住挣扎抬首,背着晨光,只看到了他眼底一派汹涌澎湃的黑色,以及罕见的微微发红的眼眶。
兰殊不由怔忡,总觉得他这样的眸光,似曾相识,哪里有些不对。
可当秦陌的理智逐渐回笼,松开她,开始诚恳地致歉,胡编乱造自己是梦到了溺水,一直抱着海上的一根浮木不放,意识不清,才占了她的便宜。
作为补偿,任由她处置。
兰殊的心几乎与他一样慌乱,什么处置都没去想,满心满意,只想试探出,他是否真的想起了前世。
可当她状似无意地询问起他梦话里的那个“朱”,是哪一位朱姓姑娘。
秦陌眼底先是划过了一丝骇色,而后牵强地扯了下唇角,难以置信道:“我说梦话了?”
“嗯。”
“可我不记得。”他垂下了眸眼,似是思忖了片刻,“有没有可能,是手受了伤,心里念叨着想吃猪肘子了。”
兰殊:“......”
兰殊讶然,“你还会想吃猪肘子?”
秦陌看向了她,“不是说缺啥补啥吗?”
这话,似曾相识的很。
兰殊仔细回想了下,蓦然回想起这是在南疆的时候,徐氏送猪手过来时,同他们玩笑说的话。
秦陌显然就是在指那会,紧接着道:“可惜当初你一个人就把那肘子吃完了。”
兰殊噎了瞬,不服气道:“那还不是你不吃......”
秦陌认真地打断了她,“可我现在想吃了。”
他明明伤的是手,竟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两声,真咳出了几分病痛,“不然,你补一份给我?给好朋友做顿肘子,不为过吧?”
兰殊:“......”
你很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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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秦陌心满意足地吃了一份焖肘子,兰殊睨了他一眼,严词声明他欠她一份大人情,转而溜之大吉。
照顾了他两天,她都没好好休息,赶紧回去补觉。
秦陌含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看了好一会,转眼,大理寺的人听闻他苏醒,及时来了王府复命。
秦陌的亲兵当日奉命将那些尸首带去了大理寺。
当年的卢少卿中间“少”字已摘,成为了大理寺的第一把手。
卢卿一听闻有死士伏击洛川王,立即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亲自带着仵作入了验尸房。
可惜线索甚微。
卢卿一从大理寺出来,策马驶向洛川王府,翻身下马,远远在院外看见坐在水榭边的秦陌,躬身向前,手上只捧了一小块从那帮死士首领袖口处剪下的别样纹路。
那纹路画的是一只三尾朱雀,身上覆满了日光纹。
卢卿作揖道:“卑职翻遍了典籍,发现这是曾经的侉涅国子民信奉的祥瑞。”
秦陌道:“亡国的侉涅?”
第083章 第 83 章
当年秦葑在北疆与突厥打得不可开交, 侉涅国做为两国西部交界处的小国,之前一直附庸大周,后来却背信弃义, 偷偷打开国门,放任突厥大军入侵中原。
一夜之间,烽火燎了边陲数座城池, 尸横遍野。
秦葑怒不可遏, 带领玄策军如大风刮过, 将突厥驱逐出境的同时,踏平了侉涅。
世间从此再无侉涅国。
流亡在外的侉涅王室,一直都很痛恨秦葑。
随着秦陌越发声名远扬,作为秦家唯一的后嗣,找上门的仇家也越来越多。
这会儿听到侉涅国寻仇,秦陌谈不上有多意外。
他既能梦见多年之后的自己, 至少代表他没让他们得逞,总有机会抓到幕后主谋。
只是他暂时没能摸清, 这帮死士与端午节宴会刺杀他的,是不是同一批人。
卢卿执言自己仍会继续调查, 秦陌温言道了声辛苦, 转而只见大门之外, 又匆匆迈进来一人。
巡防营统领刘维那日接到报官, 落英巷有人袭击朝廷重臣,他即刻领兵前往,狂奔到巷口, 只看到满地的尸首, 以及洛川王的亲兵。
城防坚守不力,竟叫王爷受此灾祸, 刘维特意过来请罪。
秦陌微一摇头,将他从地上扶起,宽慰道:“最近四方节度使入京,长安本就多了很多外来者,这帮死士来了也不打算回去,不是你把控得住的。”
刘维面露愧色,抱拳朝他又是一揖。
卢卿也表示怀疑这些死士正是混在了节度使入京的队伍中进的城。
毕竟每逢三年节度使回京述职,都会携带各地大批的特产与贡品,前来进献。运输这些贡品的人手数大,流动性也强,防不胜防。
卢卿一时也没查出他们混迹的是哪批队伍,但他今日才听闻刘维说有人报官,忍不住朝着刘维询问了两句。
三言两语下来,就叫他发现不对劲。
卢卿蹙起眉宇道:“从王爷遇刺的时辰,到刘大人来的时辰,中间隔一个落英巷到巡防营的距离,一般人,恐怕很难在这么短时间内,及时报官吧?”
刘维回忆道:“那人是骑马来的。”
卢卿:“便是骑马,按理也没有这么快的速度。”
卢卿想了想,眉头皱得更甚,连忙问道:“你还记得是何人报的官吗?”
刘维垂眸一沉思,秦陌蓦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微敛,立即打断了他的思绪,“不必想了,我知道是谁。”
卢卿张手作揖:“微臣能否.......”
秦陌打断道:“她家的马的确跑得快,而且她与此事无关,茶就不必请了。”
卢卿顿了顿,刚一张嘴,刘维在一旁灵光一闪,似是记起来那报官人的身份,忙上前拉住了他。
刘维看了一眼秦陌,附和道:“那人确实是一番好意!若是路见不平都还要请去大理寺喝茶,这京城以后怕是没人敢报官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寻机同卢卿禀身告退,不再打扰秦陌养伤。
卢卿一开始完全不理解刘维的做法,不明白是何等身份的人,怎得连杯茶都请不得,直到两人走出王府大门,刘维贴耳告知他那报官人的来历。
“那是崔二姑娘的马奴......”
卢卿猛地噎了下,回想到方才秦陌的一心偏袒,再看向刘维的目光,不由浮出了一层感激的光芒。
旧情人这种事物,每个人态度都不一样。
但至少洛川王的,绝对是打不得,骂不得,挨不得,也碰不得。
这杯茶,他确确实实是请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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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殊做事向来多思多想,报官这一行为,想来是事出从急,她一时关心则乱。
不然官差一来盘问,她便是有一张巧嘴,又怎么说得清她为何会在人不在的情况下,对落英巷的状况一清二楚。
但至少,她还会在乎他的死活。
秦陌心中一股暖流缓缓趟过,经此一遭,更加确认了她就是梦里的她。
他转首迈入了书房,再出来,找人召来了静尘。
连着数年在外奔波劳累,秦陌一回京,就给静尘批了一条长长的休假帖,让他好好休息。
这会儿得了突然传召,静尘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悠闲的假期即将灰飞烟灭,愁眉苦脸走进院门,只见一副比自己还要深沉的俊美面容,正坐在树影婆娑下,手上握了一枚莹白的物什。
秦陌犹记得第一回 见到这枚菩提玉,也是站在树下,天空捧着一轮明月。
他那时觉得这玩意儿哄人得可笑,但怕它流落在外,再生事端,就一直把它放在了书房的暗格中。
此时再拿出来,秦陌凝着它中间那一点妖冶的血红色,回想起梦境中他时时刻刻将它配在胸前的画面,一瞬间,他脑海中再度闪过了吴甫仁那张疯魔的面孔,忽而,有了点同病相怜之感。
并不是理解他滥杀无辜,只是,有些体会到了他为何会鬼迷心窍。
静尘甫一靠近,垂手而立,正等着秦陌差遣,秦陌却只叫他把这菩提莲的传说,再与他细讲一遍。
当静尘再度说到“回到过去,再续前缘”,只听秦陌摩挲着玉面,跟着呢喃了声,转首看向他道:“那如果真的有人回去了,前缘的那些事,她会记得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