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在世的最后那一年,江南也发生了天灾。不过不是涝灾,是旱灾。姑娘看见百姓挨饿,可能是想起了当年的场景。”
银裳将当年江南一带的场景描述了一番,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而老爷生前为百姓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开仓放粮。”
“后来他因渎职落罪,满城的百姓前来相送。那日下了很大的雨,我一时没看好姑娘,叫她跑了出去。”
“她好像,看到了老爷被斩的场面。我们发现她不见后,吓得统统出门寻她。而夫人自老爷被抓后,整个人就失了心神,等我们回来,竟发现她不愿独活,追随老爷自缢。姑娘当时心中大悲,也像今日这般昏了过去。”
秦陌心口就如打翻了五味瓶般,伸手用指腹轻抚过兰殊的脸边,眼底满满都是心疼。
他忍不住询问起银裳当日崔宅抄家落难之时,可有具体言明是什么罪过。
银裳的回答与其他人一般无二,“似是朝廷机密,并没有透露。”
秦陌目不转睛看向了兰殊,“当时,她害怕吗?可有受到什么惊吓?”
银裳摇了摇头,“抄家的时候,曾有位官差见大姑娘貌美,本想意图不轨,但为首的那位钦差大人阻止了他们,不许他们伤害我们分毫。”
“后来,崔老太公赶来,把我们接走了。”
当年奉旨抄家的钦差,正是当时的宰相沈衡。
沈衡是惦念师徒旧情,放走了他们吗?
秦陌握了握兰殊的手,帮她放回被褥内,捻了下被子,站起了身,“这几天我得回京一趟,还得麻烦你们,照顾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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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长安,艳阳高照。
秦陌回京之后,即刻就给李乾递去了一本厚厚的折子,除去对于沈珉的纠察,他还将自己收集到的工户两部上下,贪污纳贿的一应罪证,尽数陈列在李乾面前。
上回他陪兰殊上山进庙,瞥过一眼旁边的堤坝,心里当时便犯出了一点嘀咕。
那堤坝看似修葺没过多久,但高度远远不够他印象中的工部颁发最新准则里的准度。
秦陌原还以为自己记错了工部新修正的堤坝维护防洪条例,特意遣人八百里加急,向工部讨要了一份文件过来看。
结果条例未到,那堤坝就塌了。
秦陌接过新条例一看,高度果真没有达标,完全不足以防洪防涝。
不仅没达标,他悄悄派人去勘测,发现他们竟还偷工减料,只在堤坝表面做足了功夫,完全没有修整里面的破损,致使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而户部上下至杭州官员,贪污赈灾款,更是铁证如山。落得最下头,百姓连口米汤都喝不上。
秦陌请求陛下立即严惩,让他们即刻把赈灾款吐出来。
可日子过了好几天,不见宫里传召。
要按往常,李乾早就派人来找他了解具体情况。
秦陌等不到召唤,只好配上鱼符,主动入宫。
御书房内。
李乾见他过来询问有没有看到他递的折子,食指轻点了下案几,微微颔首,拿过旁边呈上来的折子,若有所思半晌,只仔细询问秦陌在暗查之时,可有打草惊蛇。
换言之,就是他们知不知道他已经查了他们,还掌握了证据。
秦陌摇首答无。他办事向来谨慎。
李乾颔首,沉吟片刻,隐晦地同他说了句,“那就再等等。”
秦陌蹙眉道:“等什么?”
李乾道:“这次批复的赈灾款项数额巨大,分三次往下拨送,他们目前,还只贪了第一部 分。”
“这一部分,足以叫他们治罪,却不足以,让朕肃清户部,归拢政权,让他们永无翻身之日。”
是以,李乾决议先按兵不动,放任他们贪污,尝尽甜头,等事情闹大,没了回旋余地,再将他们一个个揪出来,以重罪一锅端了。
秦陌脱口而出:“可若放任他们贪污,灾民怎么办?”
若要把这件事情闹大,没有数以万计的人命,下得来吗?
李乾看出了秦陌眼底的不忍,默然了会,长长叹了一息,起身,朝秦陌招手,带着他走向了墙边。
李乾指向了御书房正墙之上高挂的大周版图。
首先是杭州,只是其中的一小块部分,只是一个用红点标记出的地方。
而纵观整个大周,是何等广袤的土地,不想法子清除朝廷中枢的这些贪官污吏,该如何长治久安。
北边还有突厥虎视眈眈,他的手指一划,数十座城池,等着他们去收复。
李乾诚恳道:“子彦,这是个归拢国朝钱权的大好时机,你难道就不想收复国土吗?”
秦陌沉了声,“哥,你没有看见杭州现在的情况,灾情已经越来越严重,落难的百姓,民不聊生。”
他切切痛声:“他们等不起的。”
李乾反问道:“可又有谁等得起呢?大周的故土,已经沦丧太久了。”
四目交汇,秦陌一时噎了声。
李乾不容置喙道:“凡事当以大局为重。现下,收回工户二部的掌舵权,才是重中之重。”
秦陌心下一惊,还是想为灾民发声,最后忍不住同李乾在御书房中争执了起来。
这还是第一回 ,他与李乾在政见上,出现了分歧。
没多久,刘公公躬身进门,禀告说章肃长公主过来了。
面对秦陌的抗议,李乾从始至终都很有耐心地同他分析局势,希望他能以大局为重,并没有恼火他的不恭。
只是章肃长公主一出现,李乾和颜笑了声,“姑母的耳朵,还是那么灵。”
秦陌登时噤了声。
这么多年来,李乾暗中提防长公主的势力,秦陌并非不知,“母亲只是多日未见我。”
李乾:“你知道她疼的是你就好。”
秦陌默然了声。
李乾下了逐客令,“你先同她老人家叙叙旧吧。贪污的事情,朕自有决断。”
秦陌只得迈出了御书房门。
章肃长公主一见他出来,愁容满面走上前,拉过了他的手,“你和你表哥吵架了?”
秦陌唇角一抿直,长公主便婉言警示他不要和陛下争吵。
“子彦,你与乾儿亲如兄弟,但你始终不要忘记,他才是大周的皇帝,而你是大周唯一的异姓王。”
封王拜相,何等风光,却又何尝不是福兮祸所依。
自古以来的异姓王,有几个得以善终。
章肃长公主只求他平安,保住秦家的血脉,哪怕做个闲散王。
秦陌望着她忧思关切的神色,在这一刻,深深体会到了她的良苦用心。
长公主听他阐述了自己与李乾争执的原因,开解道:“这帮蛀虫,你现在没等他们吃饱,就一板子打下去,他们嗅到了风声,转而就寻法子脱了身,是打不死的。”
“除痤疮,就要等它化脓了,才好戳破它,再把它彻底挤出来。”
“你表哥的想法没有错。”
秦陌痛心道:“可那些灾民呢,就这么让他们等死吗?”
章肃长公主叹息道:“军队打仗,何尝没有伤亡?你忘了当年你以身犯险,难道不是为了绝处逢生?”
可他当时对死已经有了预期。他是自愿的。
那些百姓,哪个是自愿的呢。
秦陌沉默地看了长公主一眼。
章肃长公主悲伤道:“你要相信,你表哥下这个决心,他也是痛的。”
可陛下都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底下递来的伤亡统计,最终,也只会成为他印象中,折子上的一个数字而已。
或许就是这样,他方能纵观大局,明白孰轻孰重。
但若设身处地,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何忍心呢。
便如今时的秦陌。
若换上辈子掌权的他,遇到此情此景,又当如何取舍?
秦陌的心中,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他形影萧索地离开了皇宫,刚回到王府,迈进前院,府门外,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他临行前,特意在兰殊身旁安插了暗卫。
暗卫用八百里加急向他递来了消息,崔二姑娘已经答应灾民,提前支付土地租赁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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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阵子,邵文祁去了趟无锡,把上半季度的账都查了一遍,下午回到杭州,便先到府衙清缴今年的税款。
顺便把今年江南一带的生意规划,同官府做了个汇报。
皇商与朝廷的钱袋子息息相关,接待他的官员听了他的谋划,满意地点头,开口都是溢美之词,不禁感叹了句,“果然还得是男子经商有道。”
邵文祁不解他为何作此感叹,婉言反驳道:“公孙先生是女商人,比我等都要厉害。”
那官员哎了声,“大周只能出一个公孙霖了。”
邵文祁微蹙眉梢,只听他轻啧道:“你推举的那位崔姑娘,比之她师父,还是差了不少火候。居然跑到我这儿来,借钱租地。”
“同里那边的土地现在什么情况,谁不清楚,目前什么也种不成,从今年秋,亏到明天夏。就算改稻为桑,她一力担下,树也有生长周期啊,各方面人力物力那么多开支,一时半会哪里回得来本。恶性循环,年年亏损,就算后头盈利了,估计我头发都白了,时间就是金钱啊。”
“又想做好人,又想做生意,我就问这账,她在规定的考核期内,怎么算得平?”
邵文祁闻言眉心紧皱,一盏茶过,便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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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裳领着邵文祁走进崔宅正厅时,日头已经落了山。
邵文祁一进门,正好看见兰殊集装了好几箱子的金银珠宝,让账房先生们拿去兑换成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