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了一口,再度看向了桌上她一笔笔算出来的累年效益,忽而很想把这个东西,寄给公孙霖瞧一瞧。
师姐费心教出来的学生,如今已经有模有样。
若叫她知晓,指不准还会愿意给朝廷写出信函,为兰殊发声,亲荐她为皇商。
兰殊不愿借他的权势上位,但得到师姐的认可,她一定会很高兴。
屋门吱呀了声,兰殊熟悉的绣花鞋尖一在门口露头,秦陌便开口询问道:“我可不可以把这张纸带走?”
兰殊答了句好,秦陌将它折叠,放置在了自己的袖口内,回过眸,只见兰殊端了一个描漆盘进了来。
盘上放了一碗热腾腾的面。
兰殊将面端到了他面前,声音较以往柔和了许多,“吃吧。吃完再赶夜路。”
秦陌原以为她是担心他连夜赶回长安,舟车劳顿,难免饥肠辘辘。
他虽然不饿,却也不舍得拒绝她的心意,牵起唇角,拿起了竹箸。
直到夹起那面,秦陌筷子一往上抬,发现怎么捋也捋不到尽头,怔忡了下,猛然发觉,这是一碗供给寿星的长寿面。
今日,恰恰正是秦陌的生辰。
秦陌从来没有过生辰的习惯,也不喜过,除去及冠那一年,男子成年大礼,不得不兴师动众一场,其余时候都是如常过去,甚至连他自己,都会忘记这个日子。
但兰殊以前总会在今天,做一碗长寿面给他。
“这是?”秦陌有些发愣。
兰殊表情不算自在地道:“就当是我给你雪中送炭的谢礼。”
秦陌的眼眶蓦然热了起来,心口紧紧抽动了好几下。
算上前世的年岁。
他是有多久,多久没有吃过她做的面了?
在他独活的那些岁月,秦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有机会,指腹摩挲上这么一碗面的碗沿。
兰殊叮咛道:“要从头开始吃。”
长寿面只有一根,延绵不断,从头到尾吃完,意寓寿命长久,健康无恙。
秦陌乖巧应了声好,明明她没有往里面加醋,他的鼻尖,总是吃的一阵接着一阵泛起酸来。
眼角眉梢,却都是笑着的。
“好吃。”
兰殊扬起下巴,努嘴道:“我的手艺,那是自然。”
吃过面后,兰殊顺带送他下了楼。
秦陌的马匹栓在了后院侧门的木桩旁边。
他上前将绳子解开,牵过马匹,把画匣子都安置在马背上后,站在了门前同她作别。
兰殊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蹙眉道:“一幅假画,一碗面,就收了你五千万两。”
“多多少少,给我一种我真的是奸商的感觉。”兰殊自我埋汰道。
朦胧了一晚上的月色,终于从层层叠叠的云雾中,冒出了一点端倪。
环边柔和的月晕,彰显着明日必定是个好天气。
秦陌在月光的映照下看了她一眼,唔了一声,“你这么说,好像是有点亏了。”
话音甫落,只见秦陌高大的身影往前一倾,薄唇犹如一片羽毛轻轻飘过,挨了一下兰殊的额心。
那温润的触感是如此熟悉。
又显得如此点到为止,小心翼翼。
仅仅泄露出一点浓情厚意,不愿吓着她,也不愿她不知情。
兰殊睁大双目,在他抽身离去时,愣怔地捂上了额头。
秦陌望着她耳畔边浮起来的红晕,渐渐蔓延到了颊边,连带着鼻尖一并扫了去。
不得不承认,她的一颦一笑都十分动人,而她微嗔的模样,最甚。
他忍不住调笑道:“还觉得我亏的话,那,陪我一晚?”
这人的嘴,真是。
兰殊恨不能抽他两巴掌。
“你还是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第109章 第 109 章
这一年的冬天, 老天爷迟迟在临近年关之时,才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瑞雪。
杭州过得有惊无险,长安过得惊心动魄。
陛下龙颜大怒, 就贪污赈灾款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把监察堤坝失职的工部, 以及贪污最甚的户部上下, 全部整顿了一遍。
该入狱的入狱, 该革职的革职。
长安城一夜之间,犹如变了天。
谁也没料到这位素日看似温和的帝王,狠戾起来,也是说杀就杀。
而那个一直在朝上闷声不吭的洛川王,整天到晚围着那崔家姑娘转,随手一扬, 就是他们的条条罪证。
一个冤字还没出口,就被他陈列的证据, 堵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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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的雪,落得要比北方削薄, 铺在青石板路上, 只有铜钱那般的厚度。
崔宅历经多年荒芜, 今年头一回, 引来了它曾经的小主人们齐齐回家。
兰姈知晓了兰殊的事,带着弘儿和两个孩子,马不停蹄地从京城赶了来。
一进门, 兰殊从窗户口看见他们, 目露惊喜,笑吟吟起身迎接, 兜头上来,就被兰姈捏住了小耳朵。
“怎么缺钱也不同家里说。”兰姈气呼呼斥道:“连船都卖了,你当初御它回长安的时候,不是还搁谁都炫耀吗,这才没过多久?”
兰殊的蛾眉微微一拧,目光先朝着身后的银裳斜了一眼,“是哪个耳报神?”
“你别看她,她哪有你主意大。我从你前夫那知道的。”兰姈冷笑了声,“真不错,他竟比我们和你亲。”
兰殊撇了下嘴,埋汰喃喃道:“秦子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长舌了。”
“你还真打算瞒着?”看来是她力道轻了,竟让她一点儿没认出错误,兰姈忍不住加大了一下力道,将她雪白的耳朵往上提了提,“人家还不是关心你,他忙得脱不开身,生怕你一个人在这儿孤立无援,到我们面前,把你说的不知道多可怜。”
弘儿狠狠点头,“就差说你去要饭了。”
那连连的摇头叹息,含沙射影着他们再不过来陪她,简直就不是人。
为了能让他们顺利出发,秦陌还特意让枢密院的院正给弘儿放了假。
兰殊:“......”
她只好连声求饶。
兰姈教训完后,也不来虚的,转身便叫人把马车后的好几个箱子抬了下来,都是白花花的银两。
“这是我们几个一起凑的。启儿和你姐夫有官职在身,朝堂近日公事繁忙,实在脱不了身。知道你回不去,我们过来陪你过年。”
兰殊听到他们会留下来陪她一起过年,唇角一提,笑得合不拢嘴,却不愿接他们的银两。
兰姈只得拍着她的手背,托辞道:“不是白给,要还的。”
弘儿嬉笑附和道:“对,收利息的,我和启哥哥届时能不能娶到如花似玉的美娘子,就靠姐姐你了。”
兰殊扬起眉梢,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你这话,有人教你的?”
这个说法,熟悉得很。
弘儿挠头嘿嘿一笑。
秦陌在他临行前,确实有心提醒他一二,若是二姐姐不好意思接他们的心意,就拿这样的话来堵她。
兰殊原是没想过要他们担心,可见他们千里迢迢赶过来,心底一阵暖流淌过。
毕竟寒冬腊月,谁不希望身边有家人陪伴呢。
秦陌也是想到了这点,才不惜做耳报神,也要跑到他们面前,请求他们过来陪她。
直到将银钱的事情说完,兰姈才空出了一些心思,好好地看了眼宅子,脑海中一幕幕的童年回忆闪过。
弘儿离开崔宅的时候,刚出生不久,对这儿并没有印象,但跟着两个姐姐走上回廊,听着她俩说起小时候的趣事,总觉得处处都是熟悉的感觉,打心底,喜欢这儿的一草一木。
兰姈原以为自己迈进宅子的那刻,心里会十分伤感,可真进来了,鼻尖是酸涩的,心里却是怀念的。
登时也明白了,兰殊为何会愿意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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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姈他们前脚刚落下,不料第二日上午,崔宅的门再度被人叩响。
临近年关,村民合伙置办了一些礼品,托了几个代表,送到了崔宅上。
兰殊当然是不肯收的。
他们如今这么困难,很多房子都才盖起来,她如何能收他们的礼。
可里正坚持要她收下,“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是大伙儿的一点心意。”
单纯想要表达一下对她的感激。
兰殊推却不动,只好点了点头,转过来,又让家仆带着好几箩筐的鱼虾,让他们跟着里正回去送给村民,好在除夕加点菜。
里正连忙摆手,兰殊诚恳道:“来年开春,还得仰仗大伙儿帮我把桑田种起来呢。”
里正离去后,兰殊转过身,见银裳带着一帮家仆在长廊上忙里忙外地挂大红灯笼,站在旁边,一同指点了一会。
这红色的东西一添上,果然年味就来了。
兰殊看着那喜气洋洋的一条长廊笑了笑,大门方向,紧接着传来了另一阵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