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城门,兰殊赶了个大早,先上了一趟户部,将同里小镇的一应事项,尽数交代清楚。
从户部出来后,她望了眼万里无云的天空,命车夫带她前往了玉清观,中途恰好遇到了兰姈,挽着篮子,也正要去上香。
兰姈一开始见到她,面露惊诧,听了她重得皇商竞选资格的好消息,打心里为她高兴。
兰殊跪在蒲团上,对着爹爹的牌位呆了许久。
兰姈点上香火,来到了她旁边,和颜道:“怎么不把你在杭州干下的大事,同爹爹汇报一下?他听了肯定会引你为傲的。”
兰殊沉吟了会,笑道:“娘亲还在旁边呢,叫她听了,肯定又要骂我胆大妄为,什么事都敢出头了。”
兰姈轻点了点她的脑袋,努嘴道:“娘亲对你一直都是爱之深,责之切,心里却比我们几个,都要更疼你。”
兰殊捂了下额头,笑了笑,心里不由自主追忆起来。是啊,别人家都是严父慈母,他们家则一反常态,总是严母慈父。
但又比之旁人,更加幸福美满。
父母郎才女貌,恩爱非常,几个孩子相互打闹,感情甚笃。
却因一场惊变,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两姐妹在玉清观上完了香。
兰姈转头又拉着她去了相国寺,说自己好不容易求到了一条在正厅大佛眼皮子底下的顶带穗子。
想把她的名字写上去。
兰殊笑道:“那穗子千金难求,你不写姐夫,不怕他吃醋吗?”
兰姈瞥她一眼,“他比你安分多了,孩子也比你听话,整天也都在我眼皮底下转悠,看得到,管得着。唯独你,不让我省心。只能叫神明,多帮我照看着点。”
兰殊一点儿也不愿同秃驴打交道,可也不想扫姐姐的兴致。兰姈将她生拉硬拽到了相国寺,一进庙宇,便同大师提供了兰殊的生辰八字。
那监寺的大师却轻皱眉宇,双手合十道:“崔二姑娘的名字,早已在台上供着了。”
两个兰面面相觑,皆是吃惊。
兰殊跟随大师走到了大佛眼底的台前,仰头遥遥一望,果真发现了自己的名讳。
底下注明上供的日期,竟是庆元一年,迄今已有七年。
大师拿来了上供的功德簿子,翻到记载她名讳的那页,七年,每年那位供奉者前来捐功德,大师都会让他重新写出今年的祈愿。
而他每年写的,都是同样的四个字。
寿比南山。
大师微笑解释道:“贫僧一开始看到这句话,原还以为这盏灯,供的是一位老人。”
今日始知,竟是个年轻的姑娘。
兰殊看着那簿上熟悉的字迹,眼眶稍红,一时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这样祝福老年人的词汇,总感觉像是故意的揶揄。
兰殊都能想象出当年的少年,站在佛像前,对着簿子稍一思忖,提笔落下这词时,唇角浮起的那抹吝啬少见的笑意。
而这样的揶揄,从年少至长大成人,他自己悄悄写了七年。
兰殊凝着那“庆元一年”看了许久许久。
“我感觉你好像对长寿有执念。”
“如果我有九两,你有一两,我们合一块就是十。”
“我拉着你走上去,应该能给你添点重量。”
那个牵她走上了长寿坡的少年,在同样的那年,听闻这相国寺大佛前的穗子,也是一等一的灵物。
费尽心思,求得一缕。
这样常伴青灯古佛,就在佛祖眼皮底下盯着的圣物,旁人都巴不得写上自个的名字,恳求佛祖庇护自己。
而他二话不说,提笔落下了她的姓名。
我对佛祖别无所求,只愿他保你一生,平安顺遂。
第113章 第 113 章
兰姈探首看向了那功德簿子上的字迹, 大气不失清隽,应是出自一名儿郎手上,甚至能从他每年愈发沉稳的笔锋中, 看出他心境的一种长大成熟。
只是一过经年,他年岁渐长,愿望始终如初。
兰姈隐隐猜出了这人是谁, 转过眸, 正想同兰殊开口, 只见那厚厚的功德簿子上,骤然落下了两滴泪水。
兰殊一吸鼻尖,连忙擦了擦眼角,将簿子还给大师,以免再度溅坏了上头的纸张。
兰姈诧异地环上了兰殊的肩膀,轻拍了拍她的肩背抚慰, “这是怎么了?”
兰殊摇头摁了摁眼眶,苦笑道:“发现了一个大傻瓜。”
兰殊抬首朝着那垂直的穗子望去, 不由想起邵文祁那挂了满树的姻缘牌。
师兄忙活大半天,都知道暗示她去发现他的心思, 避免一番心血白费。
秦子彦却笨的很, 这么多年, 从没想过告诉她。
就好像只要她过得好, 知不知道无所谓。
兰姈叹息道:“当年你俩和离,你说他不喜欢你。如今看来,只是年少太含蓄。”
“好在现儿也不算晚,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兰姈问道。
兰殊沉吟良久, 道:“我不值当的。”
她不当值得他这么多年的牵挂的......
兰殊原以为秦陌是个断袖,原以为他对不起她, 原以为自己上辈子救了他一命,这一世在他这儿借点权势,保护家人,怎么也谈不上过分了些。
她原以为自己是在同秦陌化干戈为玉帛,可当她逐渐醒悟出前世另有隐情,如今回想,只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何其自私。
如果秦陌没有背叛过她,这一世,他一开始,也只是个毫不知情的懵懂少年。
她明明在前世就已经知晓了是爹爹害他出塞作质,导致他性情大变。她还是利用了他。
甚至,还口口声声要同他做朋友。
她就不想想,即便她想同秦陌和解,那他就一定会愿意吗?
那柄伴随他出塞的匕首至今还在他床头放着,他又何曾,说过原谅爹爹的话?
她却还在他年少无知的情况下,令他有了庇护她一辈子的想法。
试问,兰殊如何承得起?
兰姈一时不解她此言何意,握着她的肩膀,皱眉斥道:“胡说什么?殊儿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
她望了眼那功德簿子,“何况王爷他是真心喜欢你的。”
连他们这些旁观者,都深刻感受到了。
兰殊眼眶湿润,只摇头笑了笑。
那只是他还不知晓她是谁的女儿,如今他全然已经知情,当不会再选她了。
兰殊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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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殊从相国寺出来,便与兰姈分了道。大半年没回京,她想去趟崔府,探望一下老太公。
兰姈道了声也好,犹记得她上回去看望他老人家,他还念叨兰殊来着。
兰殊笑了笑,“我现在就亲自去让他念叨。”
她目送姐姐提裙上车,并没有告诉兰姈,她去找太爷爷,是为了询问当年爹爹与沈太师的关系。
姐姐与弟弟们对于爹爹的事情均不知情,兰殊也不想惹得家里更多人伤心。
她总想着自己一个人承担下所有的难过,却不知一些终该浮出的真相,是瞒不住的。
那些在乎她的人,只会更心疼她总是独自一个人,默默渡过那些无人倾诉的黑暗时光。
兰姈的马车辘辘走在赵府的路上,半路,被两个便装的大理寺官员截下。
那官员靠近车帘,先朝着皇宫的方向揖了一揖,小声恭谨道:“奉圣命,密查隆庆十八年崔墨白渎职一事,还请崔大娘子,同下官走一趟。”
兰姈心头莫名一咯噔。
对方温言道:“崔大娘子不必惊慌,赵大相公如今正在大理寺。”
那两官员领着兰姈的马车前往大理寺,回头望了眼崔二姑娘去往的方向。
他们原是被要求将崔墨白四位子女都带回大理寺,但兰殊去的地方,恰恰同这件案子的主审官洛川王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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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爹爹认罪伏首,从始至终没有喊过一句冤。
兰殊知晓真相后,一直以为是爹爹心怀不忍,独断专行。此时再想,爹爹爱民如子,但他一生亦是恪尽职守,当日带她出去看病,面对那么多灾民,他也是偷偷拭泪,恨自己无能为力。
如果崔墨白早已决定一意孤行,那他既知粮仓里有足够的储粮,一早便该放出去了。
何苦忍到了大旱后期。
同兰殊有相同疑惑的,还有翻阅了那箱子禁卷的秦陌。
在那些封存的卷宗里,字里行间,一位温柔细心的江南大吏,随着他一桩桩一件件的行事政绩,跃然纸上。
崔墨白在比启儿还要年少的时候高中状元,是大周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
他心怀正义,为人刚正不阿,不畏强权,却从来不凭着一腔性情行鲁莽之事,谨慎而洞察入微。
作为新朝第一任状元,崔墨白当封六品官,直接入翰林院深造,留在上层做学问。可他主动请缨去下层做县令,一生追求,便是替民做主,为民伸冤。
崔墨□□明能干,政绩斐然,从县令一路升上抚台,期间种种记录,都表明他是一个实干为民的好官。
他待下也十分温和,只要不是什么大错,几乎从不出口训斥,只会想法子帮忙弥补。
秦陌读到他如何帮手下遮掩打坏衙门水缸一事,不由联想到他在家里,绝对也是一个慈父。
否则怎能养出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兰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