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灵溪一把掀开了珠帘,走下神坛,亲自来到了兰殊面前,她目光紧切,冲兰殊端详了好一会,凝着她眉眼间与崔墨白略有相似的神韵,长吸了一口气,眼中蒙上了一层泪光。
兰殊见她落泪,尚且懵懂,只见灵溪抬起衣摆,俯身便跪了下来。
兰殊惊疑不定,连忙托住了她。
灵溪含泪拱手道:“灵溪受崔公救命之恩,此生有幸能再见到崔公的后人,心怀感念。请恩人受灵溪一拜。”
兰殊一时看向了秦陌,两人面面相觑,均有些茫然。
灵溪抬手请他们上座,端来茶水,见兰殊面容困惑,便同他们道出她原是越城人,经历过隆庆十八年的那场饥荒,劫后余生,出于其他一些因缘,才搬来了舟山。
“当年整个浙江,越城的灾情最是严重,如果不是崔公离世前开仓放粮,我们这些人,早就饿死了。”
“灵溪观中的孩子,皆是那场灾情生还者的后嗣。”
“若无崔公,亦无灵溪。”
话音甫落,灵溪感恩戴德,朝着兰殊又是一拜,同她细细说出了崔墨白当年是如何亲自领着粮车,如天神一般来到越城,救济他们。
兰殊头一回听到他人明言谈及父亲,口中含满了赞誉之词,不经意湿润了眼眶。
兰殊擦了擦眼角,觑了秦陌一眼,不敢忘却正事,再度询问起那把万民伞的下落。
灵溪短促的沉默,看了他俩一眼,道:“那伞就在后山,保存得很好。”
秦陌道:“后山哪里?”
灵溪轻吐了一口气,“后山,崔公庙。”
兰殊双眸微睁。
灵溪站起了身,似怅然似欣慰地笑道:“外人皆以为我这只是当地一个旁门左道的小观,可越城的一代老人,却都知我这儿,是崔公庙。灵溪从初始到现在,都不过是崔公的守庙人。”
原来,当年崔墨白落狱处斩,成了罪人,越城的百姓却十分感恩他的义举,心心念念想给他建一座庙宇。
可罪人是不允建庙的,他们想背着朝廷,偷偷供奉一位斩首示众的罪臣,只能寻一个不易被发现的偏僻之处。
灵溪自小修道,会看风水,便主动站出了身,提议帮崔公寻建庙之地。
兜兜转转,她来到了地处浙江边沿的舟山岛。
灵溪落脚在了桃花山,假借仙神下凡之说,实则占山看守,帮助百姓偷偷祭奠崔墨白。
灵溪观初始,都是越城百姓乘船跨江前来上香,因香火鼎盛,便在当地引起了注意。
加之灵溪自己有些本事,可观天象助渔民出海,时间长了,渐渐在当地得到了不少人心,从此成了所谓的仙者。
灵溪收拢了当年所有的万民伞,存放在后山的神像洞中。
后来听闻灵隐寺还有一把,便千里迢迢将它接了过来。
灵溪叫人引他们前往后山,蹙眉道:“后山庙中的万民伞放在了一块,数量庞大,要找出恩人想要的那把,可能有些困难。”
“无碍,我仍记得那把伞的模样。”
临走前,灵溪特地提醒他们一定要在天黑前回来。
她当初为了不让官府发现他们私下叩拜罪臣,选择建庙的地貌很是特别。
桃花后山是块风水宝地,但人迹罕至,皆因边缘靠海,山石冰凉,一到夜里,潮水上升,山谷四周气温骤降,会变得十分寒冷。
秦陌颔首,下意识道了句,“我会护好她。”
灵溪不由将他与兰殊再打量了番,衔笑问了句:“你俩当真不是夫妻吗?”
兰殊道:“不是。”
“不是?倒是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对,都更有缘分的样子。”灵溪道。
兰殊问道:“仙者当真有神通?”
灵溪摇头笑道:“只是会看些天文地理,面相人心。”
兰殊默了默,直言道出灵溪门檐下的金铃铛,设定不好,响不响看天意的,倒不如让香客出钱,摇响它。
灵溪笑道:“恩人这话说的,就把灵溪当作捞钱的了。”
“我要庇护的,本就是真正有缘分的人。若无缘分而强求者,三年上香,不过是给时间表明真心。这只是灵溪给他们人生的一个小小考验,毕竟两个人在一起,要经历的还很多。”
兰殊仍替那些辛苦到达山顶,却被铃铛判定有缘无份的人可惜,“三年,是否还是过长?”
灵溪只简单看了他们一眼,意味深长笑道:“恩人觉得难熬,却不知这世上还有更痴的人,从前世便开始强求那一缕虚无缥缈的缘分了。”
秦陌瞳仁一缩,有些诧异地看了灵溪一眼。
灵溪笑而不语,迈步回到了神坛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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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仙童带兰殊穿过林荫小道,到达山谷那一扇藤萝遮蔽的庙门前,兰殊的心不禁向上缓缓提起。
可当她真的见到那百姓心中的崔公神像,一双睁大的星眸,泫然冒出了湿意。
那一个巨大的山洞,成了一尊精心雕刻的人像的神瓮。
四周都点了亮堂堂的火光,并无洞穴的阴暗潮湿,供台前的鲜花蔬果仍飘着清香,时时都有人来上香打扫。
在这样一个别有洞天的山洞中,崔公的神像足有三层阁楼高。
秦陌仰头看见供台上那张面如冠玉的脸,眉宇间的明朗笑意,同兰殊有五分的神似。
神像脚下都是万民伞,堆山码海成了一片。
秦陌一靠近,竟彷佛听到了满城的哭声,叫他久久愣神在了原处,整个人宛若置身其中。
兰殊红着眼眶,走前两步,朝神像下拜。
秦陌跟着抬起衣摆,兰殊又拦住了他。
秦陌道:“只是拜一拜百姓心中供奉的神明,祈求一下庇佑,二姑娘也要拦吗?”
兰殊欲言又止,“你这样会折煞他的。”
秦陌跪到了她身旁,默然片刻,提了提唇角,朝着神像拱手道:“崔公当年给晚辈吃的苦头,的确有些苦。崔公心中若真愧疚,不如托梦同你家二姑娘说说,叫她以身相许,你我便互不相欠了。”
兰殊一下急了:“你——少在爹爹面前胡说!”
秦陌睨着她道:“是你非要计较,又不同意我的赔偿条款。”
兰殊觉得自己已经没了脾气同他分说。
她叩下三个响头,起身走向了万民伞,“应该就在这里,我找一下。”
崔墨白曾同她说,那第一把万民伞,是他为官之前得到的,正是那把伞,坚定了他未来的路。
在崔墨白年少的时候,曾为了给一方受贪官剥削的百姓申冤,冒死拦下了知州的轿辇。
那是他和沈衡结缘的开始,也因此事,他同沈衡一起得到了百姓感激的一把万民伞。
沈衡上京时,把伞留给了他,寓意传承。
崔墨白一直很爱惜这把伞,最终也成为了受人爱戴的好官。
可当兰殊千辛万苦将那把伞寻出,却在山洞门口,遇到了沈衡派来的杀手。
那守在山门口的小仙童被他们残忍杀害,双方争执间,兰殊为了避免他们破坏崔公庙,拿着万民伞逃向了山谷......
夕阳已经垂落,兰殊摔得头昏眼花,再睁眼,发现自己掉到了另一个洞口高悬,犹如天窗的山洞之中。
兰殊不由想起少时在南疆,她也在逃跑的过程中,跌下过类似的山洞,正心中唏嘘着撑腰起身,又看到了那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
兰殊美眸圆瞪。
就在方才打斗的片刻,他俩才觉察到彼此手腕,牵着一条羁绊的红线。
此前他俩的步调完全一致,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拉扯。
直到兰殊摔落,那红线骤然紧绷,秦陌回过眸,想也未想,扑着跳了下去。
兰殊的腿在滚下斜坡的过程中受伤了。
秦陌正蹲在她身旁,聚精会神地帮她包扎,一双手心微微发麻,明明早已经见惯了腥风血雨的他,望着那膝盖上不断渗出豆大血珠,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晕血。
当真是可笑。
又当真是,心疼不已。
他尽量垂首挡住了双眸,将内心的惶恐藏匿,显得不那么心急如焚。
兰殊的第一反应倒不是疼,反而愣了会,先伸手挡了挡裸露的雪白大腿。
秦陌忍不住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在说,你身上有什么地方,我没看过。
兰殊立时噎住。秦陌帮她包扎好,把撸起的裙角给她摆回原位,紧接着,脱下了身上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
“这是做什么?”
“怕你冷。”
兰殊捏着身上的男子外袍衣领,发现除去洞顶的月光,四周昏暗潮湿,根本架不起火焰。
随着天色变暗,甚至,开始弥漫出了一股寒气。
兰殊眼睁睁看着洞顶上一些湿润的石头缝处,渐渐结出了一层薄冰。
兰殊睁大双眸,猛然想起了灵溪叮咛他们及时回去的话。桃花后山地理位置特殊,一入夜,山谷宛若步入了寒冬。
他们这一摔,约等于掉入了一个逐渐降温的冰窖之中。
兰殊心骂糟糕,忍不住斥责秦陌愚笨。
既发现她摔落,就该及时想法子脱身去找救兵,再杀回来寻她才是。
这下可好,两个人都出不去了。
掉一赔二,这命赔得不能再赔了。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秦陌道,他在红绳骤然绷断的那瞬间就彻底慌了神,只害怕再一次失去她。
话音甫落,秦陌见那寒气逐渐下落,又将长衫解下,加到了兰殊身上。
直至秦陌脱到只剩下最后一件素纱中单,整个山洞,被一片寒冷笼罩。
兰殊一把拦住他,“再脱你就没衣服了。”
秦陌道自己身强体壮,不畏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