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前世, 兰殊已有四次送秦陌出征。
前世,第一回 ,她害怕得不行, 哭着求他别走;第二回, 她仍是哭,却不愿拖他后腿, 摆出了一副坚强模样,静待他凯旋。
这世的第一回 ,她盼星星盼月亮,数着日子他走;第二回,如今,此刻,兰殊出神了许久,不知自己的心,在空荡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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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回家,兰殊都有些魂不守舍,刚走下马车,提裙迈上石阶,小厮向她递来了邵文祁的邀帖,邀请她今晚去茶楼看戏。
兰殊筹粮的这段时日,同里小镇的改革,邵师兄帮忙照看了不少。
她有心请他吃一顿谢宴,便收下了邀帖,想着今晚设宴答谢他。
夜幕降临,兰殊走向江边的茶楼,却看见一路铺满了花。
店小二将她引上了楼顶的天台,只见四周彩灯莹莹,灯上不是蝴蝶就是鸳鸯,搭配着两句美好的情诗。
兰殊早已不是刚及笄的小姑娘,如何看不懂这阵仗,意味着什么。
她心里一咯噔,突如其来的惊喜,令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迟疑间,兰殊走向了其中一盏栩栩如生的兔子灯,那灯的形状,眼是眼,鼻是鼻,扎得精致又好看。
兰殊的脑海中却忽而闪过了另一盏迥然不同的兔子灯,唇角一勾,扑哧笑出了声来。
“何事好笑?”
邵文祁风度翩翩出现了在她身后,兰殊闻声,猝不及防回过头,望着他那一双从不凌厉的温和眉眼,一颗心,一点点沉了下来。
邵文祁难得露出一缕羞赧,“小师妹,我......”
兰殊抬手打断了他,沉吟片刻,长吸了口气,抬起双眸,“师兄,你先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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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大周大军一路北上,近乎收复了大半沦落的城池,当下战局,只差最后一击,便能将突厥彻底赶出国境。
军营得了一批新的军妓,有几个姿色颇为不错,带头的官兵眯眼打量了好一片刻,噙笑提议将这几个送帅帐里去。
刚走至帐前,却被路过的王参军拦了下来。
王参军一眼瞥过,就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微微笑道,“新升的后勤指挥使?”
对方谄笑道:“嗯。”
王参军道:“大帅平日只抱着他的披风睡觉,你把她们送过去,是叫她们挤床底吗?”
后勤指挥使讶然,倒也机灵,即刻明白了王参军的好心提醒,连忙拱手致谢,转头将人送了回去。
王参军叹了一息,走进帅帐,只见秦陌正坐在沙盘前,手上握着一副请柬发呆。
他的样子实在走神的紧,以至王参军已经走到了他身旁,他都没注意。
直到王参军出声行礼,秦陌回过神,连忙将柬子一合,温言叫他坐。
王参军拱手坐下,斟酌片刻,道:“我听说,大帅提前了出战的时机?”
“嗯。”
王参军干咳了声,“之前我们不是商量过,给突厥一些考虑投降的时间,秋分之后,再出战也不迟?”
秦陌沉声道:“来不及了。”
王参军不由询问:“来不及什么?”
秦陌没有直面回答,冷声反问道:“参军觉得有何不妥?”
王参军连忙站起了身,拱手不敢,心中忍不住骂了文长青和曹立等人好几遍。
他们几个得了提前出战的军令,个个对秦陌骤然改变计划心存好奇,却都不敢来质疑他,便拱火叫他过来挨枪挡刀。
秦陌解释道:“颉利禄要想投降早就投了,与其跟他耗着,不如直接把他打回家去。”
王参军低眉称是,转而寻了个忙活的由头,快速退出了帅帐。
他闷头从帐营中走出,那几个满怀好奇的将军,看见他的身影,立马涌了上来。
文长青最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怎么样,问出是啥原因了吗?”
王参军捋了下山羊须,故作深沉道:“颉利禄迟迟不投降,大帅耐心耗尽,也是意料之中。”
文长青倒不是不信他的话,只是不解,“就为这?这也配他数日愁眉不展的?”
秦陌出战素来是心有成算,不慌不忙,他这回虽提出了提前出击,可连着几日六神无主,免不了叫人心里犯起嘀咕。
这也是他们生出好奇心的原由,他们可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心神恍惚。
王参军轻叹了口气,这一口气,充满了弦外之音。
文长青一听就觉得有故事,不由领着众人朝前走近了几步,果不其然,王参军掩手低声道:“你们也知道他的脾气,问是问不出的。只是我方才进去的时候,他没留神到我,叫我看见了他手上拿着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份喜帖。”
“写的什么?”
“崔二姑娘的成婚时日与地点,那吉日,恰好在秋分前。”
文长青心神领会,皱紧眉头,轻嘶了好一声,另几位老将也纷纷露出唏嘘的神色。
可也有位新晋的年轻将军,不明其中关节,傻乎乎地发问:“那崔二姑娘是谁?她成婚怎么就能改变作战时间了?”
他这一问委实单纯,声音自然也清脆了些,王参军生怕人听了去,忙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耳边简略解释了句。
只见那小将睁大双目,骇然良久,只得叹声:“颉利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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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谋太平盛世,一战且定乾坤。
元成十年一战,是一直沦丧故土的大周,真正的捷报。
而后,玄策军锐不可当,直接咆哮北上,彻底收复了久失的山河。
自此,大周的版图,终于回归了高祖时期的完整。
整个国朝,呈现出兴兴向荣的景象。
长安城得了大捷的喜讯,满城普天同庆。
孰不知远在千里之外的北疆,云游被抓来充当军医的华圣手刚刚把满身是伤的秦陌包扎好,直骂他为了赢不要命。
“好在现在打完了,不然我看你有几副抗造的身体。”
秦陌披上外袍,若无其事道:“总不能临阵脱逃吧。”
华圣手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他的心是什么做的。
真的毫不畏死吗,他不信的。
可为何,仍能那么坚定呢。
秦陌就像一尊受人供奉的战神神像,令人仰慕敬畏,白日受众人朝拜,待喧哗散去,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高处,身边,只剩下烧尽的香灰。
这日夜,月色阑珊。
秦陌坐在了案几前,盯着她送来的喜帖发呆。
她忽然出现在了一边的矮榻上,扑在绒毯里看了会话本,觉得无趣,见他端坐在一边,俊美如画,便过去跪坐在他旁边,赖到了他身上,双手交叠放在他腿上,下巴贴着手背。
任由他的手心,来回抚摸着自己的鬓发。
那熟悉的女儿香一靠近,望着她眼底的痴情笑意,秦陌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她的睫毛又密又长,犹如蝶翼,每每往上一卷,直直将你望着,就好似扑在了你心上取蜜。
忍不住,就想把身体里唯一一点甜,留给她。
纵使是梦,秦陌不舍地搂着她,将自己所有压抑的心绪,化作了一句咬耳的低语:“我好想你。”
床榻之上,秦陌闭着双眸,沉浸在梦境之中,心口一阵思念的疼痛,不由捏紧了手上的婚宴请柬。
可她远在千里之外,已经,快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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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告捷,朝廷发来了犒赏令,命大军即刻拔营,准备班师回朝。
收到这份军令的时候,秦陌正在附近的汉城,找寻一位声名远扬的玉匠。
秦陌前阵子退敌,顺便碾轧了一座附庸突厥的边境小国。
这个国家仗着突厥的势,时时欺压沦丧的大周百姓,趴在他们身上吸血。
文长青拿着军令来集市寻他,远远看见他朝玉匠递出的那一枚玉玦,犹记得他血洗小国皇室,染满鲜血的手,亲手摘下了他们圣殿上的圣物,冷声道:“狗仗人势者,怎配得到神明的庇佑,这圣物不如让我拿去,庇佑我所爱之人。”
文长青偏过头,看向洛川王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度迷人的凤眸,深邃,冷冽,从不收敛杀意,显得又美丽,又冷酷无情。
而这看似无情的男人,此刻却用他那沾满了杀戮血气的手,仔细将那圣物并着一块白玉一同递与了工匠,恳求他以此玉为心,做成一枚可以悬挂心口的项链,作为贺礼,送给一位,待嫁的新娘。
思及兰殊,秦陌无情的神色终于动了动,宛如冰铸的眼神,柔软了两分,不再凌厉得那么不近人情。
文长青看着他温柔的神色,第一次觉得他们所向披靡的大帅,有一些说不出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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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的大部队已经开始从北疆动身回朝,所有倾慕英雄的长安女儿,翘首盼着洛川王领军归来的一天。
秦陌却悄悄抗了旨,早已离队而去,连夜赶路,来到了烟雨蒙蒙的蜀川。
邵家所居的青岩山庄,在当地闻名遐迩。
秦陌才到山脚,山下小镇的门口,已经铺满了红绸彩缎,迎接千里而来的客人,一路上山,两边摆满了“邵崔联姻”的仪仗。
吉时在日落时分。
新娘远嫁而来,早已先接到了山庄歇整,此时正在厢房理妆,等待吉时拜堂。
秦陌并没有随着贺喜的人群去往前厅,而是趁人不注意,翻进了后院之中。
他想,去看一看新娘。
远远在窗台前看见屏风内,梳妆镜前的红影,秦陌钝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