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看清过梦境中那道随风散落的红影,到底长什么样子,但他每回苏醒,心口便没由来地泛疼。
兰殊忽而回了头。
一双澄澈的双眸,含着几分娇媚灵动,看了他一眼,莞尔朝他唤了声,“二哥哥!”
他这会乔装的家仆,姓周名麟,在家排行老二。
陆贞儿与周麟青梅竹马,素来亲昵地称呼他是“二哥哥”。
兰殊朝他走了两步,轻拽了拽他的袖口,“我们去前面的首饰店看看好吗?”
秦陌微不可察地扫了葛风一眼,牵起唇角,与她点了点头。
两人都在尽心尽力地扮作一对私奔的小情侣。
首饰铺内,铜镜前。
南疆人嗜银成性,兰殊入乡随俗,拿起一支做工精细的银玉簪子,纤细的手指朝鬓边轻点,别上了发髻右侧,对镜照了会,转回身子,笑盈盈问向少年:“好不好看?”
秦陌看向她黑白分明的琉璃眼眸,眼波莹润,就像一只草垛里吃素的麋鹿,抱臂上前,伸出修长的手,朝向柜前摆卖的银饰,举手认真地帮她拨弄起来。
少年眉目肃然,引臂在她头顶上左右拨整,兰殊背对着镜子,眨巴了下眼。
见他总是弄不好般,兰殊抬起素白的小手,朝发髻上摸,“还是歪了吗?”
秦陌正好簪上了最后一支钗,她手一伸过来,两人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一块。
少年犹如遭了针碾,不自在地瑟缩了下。
他负手而立,于背后反复擦拭着痉挛的指尖,垂眸看她一眼,难得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温柔道:“好了。”
兰殊睁着一双清澈的眸眼,回过头去,对着铜镜一瞧,美眸圆瞪。
少年把她簪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银筷子精。
兰殊白生生的芙蓉面登时泛出红晕,娇嫩欲滴的樱唇,狠狠抽搐了下。
兰殊反复咬紧着后槽牙,碍于葛二叔的面,不好发作,只能皮笑肉不笑的,透过铜镜,瞪向她身后的少年,“二哥哥喜欢就好。”
秦陌好像听到了她磨牙的声音。
少年几不可闻地嗤了声,看向她白里透红的脸。
崔兰殊五官清绝秀雅,标致到便是这样滑稽的妆造,竟也消不去她的姝色半分,看久了,反而成了另一种诡异的美丽——好漂亮的一只筷子精。
秦陌微一眨眼,眼神犹如闪烁了一下。
兰殊见他又是一副恨不得把她眨出眼外的样子,就像是见了什么避之若浼的秽物,心里更气了。
天知道她耗费了多少度量,才遮住眼底隐而不发的怒色,面对他的躲闪,泛出一丝虚情假意的娇羞来。
葛风看着这妆造另类奇怪,没敢打搅少年间的小情趣,只以为南疆边境山高皇帝远,北方贵族的风尚流行变化莫测,他等俗人还暂时不能意会罢。
秦陌走到柜前结账。
与此同时,门口大步流星走来一位差使,紧切地在葛风耳畔说了会话。
葛风面露难色,转头同兰殊道:“城门那边有要事处理,我得马上过去一趟。”
秦陌望见他愧疚的视线下,闪过一丝揣摩,主动开口温言道:“葛二叔有事先忙,我会照顾好小姐的。”
兰殊配合着同他对望了眼,其中不乏两人的默契与情意,弯眸笑道:“二叔放心,我们都这么大人了,走不丢的。”
待葛风疾步离去,须臾过后,秦陌从首饰店出来,手上握了一盒的钗。
兰殊凉凉瞟了他一眼,眉眼含笑,在他耳畔轻声细语道:“世子爷后不后悔?”
要不是为了捉弄她,他何至于如此破费。
秦陌唇角噙了丝冷笑,没接话。
要不是她刚刚同店家说把她头上的簪子全包起来,他何至于照单全收。
兰殊听出他笑容中的寒意,摸了摸细挺的鼻尖,找补道:“不过这边的玉器银器着实要比我们那儿便宜一些,多买些回去也不是不好,还可以变卖了折现。”
她倒退着身子与他说话,眉梢唇角都携了些狡黠的笑意,秦陌在她面前,低眸看着她的绣花鞋面,走得漫不经心。
兰殊自顾自续道:“我刚刚仔细检查过了,您眼光还是很不错的,这几支都是上等的好簪,我认识不少长安首饰铺子的老板,等回去以后,我一定给您变卖出一个好价......”
兰殊比了比手势,比出一个丰厚的倒卖价格,说的正起兴,身后忽而有人疾步从她身边蹿过,猛地撞了她一下。
她一晃没了重心,连着跌了好几步才站稳,不知不觉就站到了路中央,一回头,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那跑在车前的马匹似是受了莫大的惊吓,发了疯似的冲她狂奔而来,车轮滑得飞快,几乎与地面擦出了火花。
兰殊惊疑不定地瞪大了双眸。
怎么这回换了条路线逛,还是遇上了?
上一世,兰殊也在入镇的第二日,遭遇了集市的惊马。
她这回特地错开了那条街,竟还是没能幸免于难。
“快闪开!”
那驾座上的车夫朝她拼了命地嘶喊。
兰殊始料未及,楞愣望着那高头大马,三魂七魄没一个在家。
眼看着马车转瞬即至,她下意识抬袖闭眸,只听见骏马骤然扬蹄的长嘶,腰迹忽而被一双沉稳有力的手臂环住。
少年将她猛地一拽,两人一并摔入了旁侧的菜摊底下。
那飞驰的轮车原地打了个转儿,撞上了旁边的梁柱,彻底消停了下来。
车夫从车上滚落,忙不迭爬到了另一侧的菜摊子下头,心急如焚,连忙朝底下人探出了手。
一众行人的帮助下,只见秦陌护着兰殊,从摊底渐渐挪了出来。
除了受了些惊吓,兰殊没什么大碍,少年的左手臂擦掉了一大块皮,血染得袖口一片猩红。
兰殊下意识先朝他手臂探看了眼,秦陌微微皱了皱眉头,适时将环在她腰迹的手松开,双眸微不可察地,乜过旁边的羊肠小巷。
方才一霎那情况危急,许多摊贩行人都没看清。
少年原是先跃上了驾座,张手想凭一己之力勒马。
秦陌自小力大,武艺上天赋极高,牵住一匹疯马,于他本不在话下。
偏偏那会儿,秦陌望见了羊肠小巷里,藏着一道青蓝身影,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场意外。
秦陌勒住惊马不足为奇,可周麟不过一介家仆,如何能有如此神力?
少年转而装出一副吃力的模样,撑足了也至多将马头扬起,调换一点弧度,紧而跃下马车,抱着兰殊往旁处的摊桌底下滚去。
望见摊下有一道锋利之处,秦陌还特意将手臂撞了上去,擦掉了一块血肉,显得他这一系列救护的动作,完成得十分艰难。
兰殊留意到了他这一故意的举动。
她当时手心撑在了他胸前,还抬头不解地望了他一眼。
如今两人安然站在了路边,兰殊顺着他探向羊肠小巷的目光看去,瞥见那道一直藏在暗处窥视他们的青蓝身影,回过味来,心口顿时泛出了一丝苍凉。
所以上一世的今天,他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才选择救她受伤的吗?
回到酒坊。
兰殊将小药箱从柜子里找出,坐于桌前,撸起他的袖口,望向那一片血肉模糊。
上一世,她还以为他舍身相救,心疼不已,对着那胳膊上与此雷同的伤口,哭了老半天。
对他爱慕的心,也变得愈发浓厚。
结果,只是人家的一场戏码。
兰殊心里自嘲地笑了声,对着他的伤口,唏嘘道:“国朝有世子爷,真是百姓的福气。”
为了完成任务,戏竟演的如此之足。
秦陌没回话,兰殊打开药箱,拿起棉团沾了层药酒,垂眸盯着他手臂上的伤口,面无表情地上起药来。
秦陌兴致缺缺地看了眼她手上的动作,脑海里,却在那一瞬间,晃过她另一副可笑的模样。
第018章 第18章
一样的场景,她坐在他身旁,完全不像现在这般平静如水。
那一双哭肿的眼眸,跟兔子眼一样,一张芙蕖小脸,苍白如纸,梨花带雨地给他包扎,纤细手指颤巍巍的,生怕多重一点力,就会令他雪上加霜,暴血而亡般。
现实中,兰殊拿着沾药酒的棉团,狠狠摁了他一下。
“嘶——”
秦陌眉皱成川,剜她一眼,“你再笨手笨脚些?”
兰殊抿了抿下唇,露出了两分恰到好处的愧怍,“我第一回 给人包扎,没什么经验......”
秦陌望着她那双清澈无辜的双眸,面沉如水,一肚子气没处发。
兰殊趁着他无语凝噎,有意无意的,往他伤口处,暗暗戳了好几下。
终于处理完毕,秦陌盯着他手臂上的纱布,被她顺势打了个娘里娘气的蝴蝶结,冷嗤一声的同时,心底一丝不可名状的情绪一扫而过。
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个人,热衷于给他包扎伤口时,打蝴蝶结。
“下回,你再满身伤痕得回来,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耳畔边蓦然响起一道清越的嗓音,两分置气,两分娇蛮,六分不言于表的心疼,犹如彼岸冷暖交替的春风,拂过他的心口岸边。
秦陌晃了晃脑袋,只觉得那声音熟悉又好听,又虚无缥缈,不切实际。
这世上,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同他说话。
兰殊将药箱子一一摆放整齐,阖上盖子,便将椅子轻挪,站起身来。
她本想着把药箱子放回柜中,却没注意到脚下,少年的云靴,无意间踩住了她裙摆。
兰殊本想往后退,脚下倏尔绊住,一个趔趄,直愣愣栽到了他身上。
少女的清香扑了满怀,秦陌心口又来了一阵莫名的悸动,蹙起眉头,轻啧了一声。
这一个“啧”字,胜过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