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他已然要伸手来抢,兰殊只好低着头,手握成拳,不轻不重地抵在他胸前,“你是想拿去送给卢四哥哥吗?他的确喜欢香料,但不喜欢外邦货的。”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看似求饶,落在尾调处的微笑,带着一点几不可闻的恻然。
秦陌欺负的心思一瞬间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内心某处宛若剖裂了一道口子,淌出了一股不知名的苦涩味。
她为什么会以为他想送给卢四郎。
他从头到尾都没这么想过。
秦陌张了张嘴,轻启齿缝,心里有什么话呼之欲出,喉咙里滚了一圈,却又没能说出口。
马车吁地一声停了下来,他们回到了王府门前。
兰殊趁着他这一瞬间的犹疑,低头绕过了他的手肘,一股脑掀开车帘逃了出去,溜之大吉,“改天,我寻更好的让你送他!”
“崔兰殊——”
他跃出车帘,朝着她兔子一般的背影叱道。
“啊,我新种的花忘浇了,有什么事下次说——”
秦陌跟在后头望着她一溜烟跑去了后花园的背影,咬牙切齿地笑了一声。
成天到晚,不是抱着算盘记账,就是拨花弄草。
心思都搁别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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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秦陌毅然搬回了主卧就寝。
下午,他伏在书房的案几前写着呈文,执笔呆呆悬在半空,默然了好一片刻,抬起头来,便叫元吉去通知主屋的人儿,他今晚回去睡。
兰殊自然奉命备好了他的枕席,那一张宽大的拔步床,便是分去一半给他,剩下的也足够她自个滚两个来回。
他在与不在,于她都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夜色渐深,秦陌从案牍前起身,窗外已是一片幽沉。
秦陌摁了摁疲累的眼眶,一路顺着回廊上昏黄的烛笼,回到主屋,院里黑黢黢一片,灯火已经灭了。
周围阒寂无声,秦陌缓步上前,注视着眼前这扇熟悉的门,蓦然回想起那些虚虚实实的梦境,他曾不止一次在微寒的夜色中,推开这一道门。
入目的,都是女儿家守在烛火前,撑着发沉的眼皮等他的身影,以及看到他回来那一刻,回过眸来的灿烂笑颜。
秦陌轻轻推开了内室的屋门。
屋内一片昏暗,借着门缝洒入的月光,他看到床幔后,她蜷着的纤小身影,已是独自睡去的模样。
秦陌扯了扯襟口,心里很清楚,只要他咳嗽几声,便能将她唤醒,她自然会起身点灯,让人给他打水,一直伺候到他洗漱完毕,甚至帮他绞干头发后,才会再把烛火吹灭。
但他退出了内室,自己脱了衣裳,自己悄然入了耳房。
有些感情一旦变化,对应他的一些事情,看似她份内的,可不是她主动的,到了他这,也就变得没了什么意思。
秦陌坐在浴桶之中,捏着太阳穴,游神了许久,直到水温变得冰冷,他猛地打了个冷颤,才勾回了神思。
秦陌蓦地想要起身,顿了顿,一时顾虑到水花迸溅的声响,唯恐惊到了内室榻上的人儿,他又缓下了站起的身子。
轻轻披上睡袍那瞬,秦陌心里不由自嘲地笑了声。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待她,竟变得如此小心翼翼起来。
连盏灯都没舍得亮一下。
秦陌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内室,掀开幔帘,中间隔着一条长枕,只见兰殊不知发了什么怪梦,双手并叠在了枕间,俯首埋在柔软的锦缎上,闭眸沉睡。
这显然不是个舒坦的睡姿,任由她这么趴一晚,第二天铁定腰酸背痛起来。
秦陌唇角抽了抽,俯身上榻,悄然拿开了中间碍事的长枕,上前给她把脸转了回来。
一翻身,他才嗅到了她身上溢出了一丝果酒的气息。
敢情今晚这丫头还闲情逸致地吃了两杯温酒来助眠,怪不得睡得七歪八倒的。
真是一点没被他回来睡的消息,影响到悠闲生活的分毫。
无一丝喜,无一丝忧,波澜不惊。
秦陌拉过柔软的被褥,往她身上一盖,拉着她的手,就往被子底下塞去。
少女却彷佛摸到了熟悉的触感,翻了个身,反握住了他的手肘,往他身上凑了过来。
秦陌低头看着她习惯性环住自己的手臂,喉结一寸寸下沉,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地笑了声。
这些天他都没同她睡一处,也不见她有哪儿不适应。
这会一回来,她倒是仍记得在睡梦里拉住他。
兰殊抓他的习惯,说来,还要从前年的那个冬天讲起。
他俩之前一直都是隔着一个长枕睡的,从无半丝逾矩。
直到有一日,屋外下着鹅毛大雪,秦陌就着雪景,又入了一个梦,睁开眼时,未过三更天。
少年近乎已经学会了同这些杂乱无章的梦境和平相处,不再每一回都闹得自己惊慌失措。
更多的时候,只当是做了一场子虚乌有的甜蜜梦。
他凝望着窗台的雪光,怔了会神,忍不住侧眸,看了眼长枕另一头的姑娘。
那一张同梦境如出一辙的美人面,却似是被什么噩梦魇住了,芙蕖小脸苍白无色,犹如关外的风雪,惨淡无光,身体无意识地蜷缩成了一团。
就像寒风里受冻的小动物。
她是真的很怕冷。
秦陌原先并不爱在屋中生火,破例为了她,点了银碳笼。
后来还特地让婢子在床上添了热水囊,由着她脚上踩了一个,手上握了一个。
那一头泼墨般的秀发,散了一整个床铺,热水囊只剩下一点余温,散发出的热量,半分都没吸入她的娇躯内。
少年帮她拢了拢被子,无意间触碰到她一点肢体,竟是和雪一般的冰凉。
秦陌几不可闻地打了个冷颤,她却好似搜寻到了久违的温暖,忽而拉住了他的手指,凑近了些许。
兰殊陷在梦境中,在漫无边际的大雪里中寻觅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块暖玉石,紧捂着,爱不释手。
迷迷瞪瞪间,彷佛感觉到有人悄然拿开了中间的长枕。
而后,她冰凉的手脚好似触到了什么极其暖和的物什,紧蹙的眉宇,渐渐在舒适的温度中,舒展开来。
如今是一年的阳春。
兰殊虽然不再像冬天那般冰冷,却也有些习惯了在睡梦中抓着他。
秦陌见她的手自觉环了过来,一时间真想叫她摇醒,让她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可他还是沉默着躺了下来,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肘,与她面对着面,静静地看着她。
良久,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那双眸紧闭的少女似有所感,眼睫动了动,倏尔,睁出了一条缝,眯眼看向了他。
秦陌的神色僵滞了下。
她似醒非醒地问了句,语气却不甚友善,“你来了?”
“嗯......”
秦陌含糊地回了声,凝着她半眯的状态,脸上还带着点微醺的红,有一种半醒未醒,似醉非醉的恍惚感。
兰殊由上而下睨了他一眼,嗔言骂了句,“你怎么这么烦?”
秦陌心口一紧,双眸不由微微睁大,“我怎么了?”
兰殊戳了戳他凑得极近的脸,“这么大的床,你哪不能睡,就非得挤我?”
“......”
你有本事先把手放开啊。
兰殊唇齿间透着一丝酒气,厌欠道:“烦死了,你真的烦死人了。”
秦陌紧盯着她满面嫌弃的模样,忍不住咬了牙,“你再说一遍?”
兰殊的眼睛一直处于微醺的状态,想睁也睁不开,声音也带着困倦的鼻音,语气却很坚定,“最烦的就是你。”
秦陌不由失声了半晌,冷嗤了声,“行,我最烦,那你觉得谁不烦?”
秦陌一眼不错地看向了她,唇角趋渐抿直,脱口而出道:“邵文祁就不烦?”
话音甫落,秦陌自个先抽了一下心头。
少年不由对自己瞠目结舌了片刻,只见兰殊沉默了会,目不转睛看着他,丝丝缕缕地吐着微弱的酒气,良久,轻哼了声,“比你强。”
秦陌彻底被她噎了过去,双手紧紧攥起。
可不待把她拽起来好好掰扯掰扯,兰殊就醒了这么一会儿,骂爽了,便又彻底睡了回去。
秦陌是摇也摇不醒了。
少年瞪着她紧紧闭合的双眸,以及兀自骂完了他,又还没有松开他的柔荑小手,不由咬紧了牙根。
真好,极好。
简直气得他一晚上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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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兰殊迎着滤过床幔的晨光,睁开了双眸,身旁仍然只有一条长枕。
而她自己则匍匐在了长枕上,手和脚都搭在上面,呈现一个环抱的姿势。
兰殊犹记得冬日时分,她每每醒来,也都是这么抱着长枕的姿势。
那时她还纳罕了好一阵,原来这长枕晚上抱着,竟如此温暖。
兰殊轻眨了眨眼眸,一双眼眸惺忪又呆滞,明显是睡得迷糊,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悠悠抱着长枕,甚至都不确定昨晚秦陌到底有没有回来睡过。
可她起身梳洗过后,却发现她明明放在妆奁内的藕白香囊,莫名不见了踪迹。
“银裳,你有看到我的香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