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殿里的人声陆陆续续散去。
兰殊临时叫长公主喊去了问话, 秦陌独自坐在了殿内,呆举着眼前的夜光酒杯。
李乾同两位皇戚在廊前聊了几句,乘着仪仗离去前, 他回首,望了眼秦陌出神的样子。
有人幼时寄人篱下,变得曲意逢迎, 有人遭受多了冷眼, 内心阴暗腹黑。
而像秦陌这样作质归来, 固守本心,脾性却愈发倨傲不可折辱的,大抵是将自己的脆弱并着温柔,一起上了道枷锁,不想让人看见。
他警醒着不希望那些童年不好的经历,左右自己的心境, 封掉软弱的同时,也无意中封存掉了柔肠软心。
偏生他又喜欢舞刀弄剑, 打打杀杀,整个人自然显得冷硬起来。
这样的男人, 看似适配英姿飒爽的巾帼, 实则娇弱可欺的人儿, 才更能真正叩击他的心扉, 引出他内心的保护欲。
崔兰殊,单凭外貌,无疑是极其对他胃口的。
再加上温柔的脾气, 透着点调皮的灵动心性, 李乾毫不怀疑,只要秦陌有一点心动, 她绝对能乘胜追击,把他吃的死死的。
可这回少年如他所料心动了,少女那厢却恍若未闻,一点都把握不住。
李乾头一回怀疑起自己的眼光,难道是他看走了眼,崔兰殊只是看着机灵而已。
蓬莱殿内,兽面香炉青烟幽浮。
窗外穿来一些被道道危栏剪碎的晚风,断断续续拂过了少年的衣袂。
秦陌垂眸沉思了许久,直到元吉迈过门槛,阔步来到他身边,他无神的眸子抬了起来。
秦陌道:“问到了吗?母亲寻她去作甚?”
元吉鞠着腰,支吾了阵,“貌似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询问小夫人与爷同房这么久了,肚子怎么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片刻的安静后,秦陌微点了下头。
今夜的世子爷,眉眼间透出了一缕前所未有的萧索,以致元吉所有的话语,说的都十分轻细,生怕搅扰到他。
元吉小心翼翼提醒道:“卢四公子已经行至门外了,需要把茶花给他捎上吗?”
秦陌短促的沉默,“不用。”
元吉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何时给他送过去?”
“不送。”秦陌道。
元吉顿了顿,见他眉眼清明,说的也不是醉话。
看来这小夫人忙乎大半天赢下来的恩赏,世子爷到底是不舍赠予他人。
元吉笃定心想。
兰殊从坤仪宫一出来,本想着直接转入驰道出宫回家。
若不是蓬莱殿的内侍路过提醒,说世子爷还在殿内,兰殊万万没有料到,他会特意留下来等她。
面对少女急切迈进门的步伐,微牵唇角同他说着见外的耽误与连累的客套话。
秦陌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马车,兰殊掀开车帘,发现车厢角落安置着那两盆十八学士,不由美眸圆瞪。
兰殊回眸朝着身后的少年疑惑:“这花怎么还在这?”
“你没送给卢四哥哥吗?”
秦陌道:“没有。”
兰殊问:“为何?”
秦陌看了她一眼,随口敷衍道:“他不喜欢。”
兰殊愣了片刻,默然下来。
所以,其实上辈子是因为他不喜欢,最后这两盆花才落到了她手上吗?
兰殊抿了下唇角,隐去一些惨淡的笑纹,俯身坐下,低头摸了摸那刚打出的花骨朵。
兰殊叹了叹气,“别看它现在生的这么好,其实,可难养了。”
犹记得她刚带回去的时候,日日夜夜都盼着这头上的花苞开花,结果,它还未舒展开花瓣,就先由花根开始枯萎,然后从树枝上掉了下来,凋零了。
不过是换了个环境,实在娇贵的很。
后来,她废了好大的心思,才把它俩救活。
秦陌凝望向了她,“难养便慢慢养,也不是没有时间。”
他盯着她的目光专注,也不知到底在说养花,还是在暗喻什么。
少年此时只是很单纯地以为他们结发共枕,总有天长地久,让他慢慢把一切都养好。
兰殊掀起长睫,视线与他在半空中交汇,迎着他认真专注的眼眸,兰殊的内心,不由发出了一声轻叹。
早知它俩会遭到遗弃,她还不如不拿回来。
眼下,又叫哪个耐心的人留下来伺候它们?
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秦陌唤人把茶花搬了进去。
元吉上前躬身询问把它们放哪儿去。
兰殊默然未语,看了眼秦陌,任由他处置。
秦陌沉吟了会,“放主屋。”
院外的芭蕉树冒着葱绿春意,窗台旁边的高几上,自此多了两盆异色山茶花。
秦陌今晚喝的酒有些后劲,这回坐在桌前,迟迟来了些醉意。
兰殊安置好了两盆茶花,斟酌片刻,还是没忍住垂怜之心,拿来了剪子,帮它们仔细修剪了一下。
这回她比上一世更有照料它们的经验,修剪起来的动作,游刃有余。
只是不知这次能不能留住它的花苞,让她在走之前,再看它们开一回花。
兰殊静默地站在窗前,打理着它们,月华如水,映着她鸦羽般的鬓边。
秦陌望着她熟悉的纤细背影,脑海间不禁浮现起,他第一回 ,梦见与她云雨的那场幻境。
他当时还误以为是她使了坏,此时此刻,他却忽而真的很想起身,像梦里那般,从身后悄然抱她一下。
看着她对他嗔,看着她对他笑。
秦陌坐在桌前,静静地望着少女的背影发呆。
一样的屏风,一样的拔步床,一样的山茶花。
唯独一个她,永远不是梦境里的那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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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今日院试发榜,崔启不负所望,以榜一的成绩,考上了秀才。
喜讯一来,一家子都乐开了花,合计着相约在那个三进三出的小院子里,一起吃个团圆饭。
马车停在了院门口,兰殊刚掀起车帘,目光顺向了对面,赵桓晋将兰姈,小心翼翼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兰殊心里忍不住嗤笑了声,真是秀瞎了她的眼。
一下车,兰殊倒也不装瞎,奔走上前,便把自己内心的埋汰冲赵桓晋撒了一番。
这还是那个运筹帷幄、雷厉风行的赵大相公吗?
赵桓晋也不露臊,和颜悦色,慎重道:“她现在是两个人了,我自然要万事小心。”
兰殊讶然无声了会,惊叹道:“你这也太快了吧。”
这也没成婚几个月啊。
赵桓晋抿唇微笑,深情款款地看了兰姈一眼。兰姈以拳抵颌,干干轻咳了声,脸颊不可避免地腾起了两片红云。
兰殊见状嘻嘻一笑,笑得促狭又甜美。
赵桓晋则温和看向了她身后的少年,“你俩打算什么时候?小孩子要一起长大的才亲。”
秦陌的目光下意识朝兰殊脸上一落,兰殊恰好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
不过一眼,少年的心口跳了跳,兰殊却什么都没多想,只笑吟吟回过了眸,有理有据同赵桓晋回绝道:“谁要和你的亲,当然要等你的先长大,这样我生的才有哥哥姐姐疼,不然年龄相仿,抢吃的都不好叫谁让。”
赵桓晋摇着头笑,“论歪理,数你最多。”
兰殊仰头轻哼了声。
等到饭毕,回府的路上,兰殊却在回家的马车上,哀哀叹了口气。
“你说他们怎么一点闲隙都不给我留,这会一下就要赶制两个孩子的衣服了。”
秦陌见她努起了嘴,提议道:“要是觉得累,先做一个?”
“那不成,不能厚此薄彼的。”
兰殊认了命,打心里替他们高兴,又打心里生出了一丝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之感。
兰殊双手托腮,倚着窗边的桌板,望向了窗外路过的一棵梧桐树,呢喃道:“感觉小时候我爬树,阿姐守在树下担心我掉下来的画面,犹在昨天,转眼,我就要当姨娘了。”
“感觉我和暮暮一起爬树的日子也没过多久,如今她也要为人母了。”
兰殊叹了叹气,续笑着怀念道:“以前我同暮暮还约过娃娃亲呢。”
现在,估计是拍马也追不上了。
“娃娃亲?”秦陌狐疑了声。
兰殊狠狠点了点头,哎了一声,“不过现在阿姐有了,估计她俩以后定娃娃亲的概率要大些,由着她俩酸我吧。”
秦陌望着她眼底流淌而过的遗憾,心里的某些杂念,忽而间又有些兴风作浪起来。
少年自然时刻警醒着自己,她并不是在暗示。
可有些美好的念头早已在他心底生根发芽,藏在心头犹久,又叫他如何不去想呢。
秦陌不由看向了窗台外,一个站在了糖人摊前的四口之家。
夫妻和睦,有儿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