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轮推杯换盏。
行首们小词也填了,小曲也唱了,刘维仍旧不得欢颜。
一人同他碰了杯,借着彼此的酒意,索性提议道:“终归你还没有同她表明心意,不如直接告诉她,指不准她还会觉得你勇敢,对你另眼相看呢?”
刘维握着杯盏,一饮而尽,勾了勾唇角,笑容中透出一丝苦意,叹息道:“她既对我无意,我还告诉她,除了给她平添烦恼,又还能有什么用处?”
秦陌执杯的手一顿,忍不住抬起了头。
一更为年长的同伴皱眉道:“你一个少年郎,怎得如此瞻前顾后?”
刘维顿了顿,笑容惨淡,“你不懂。我自小同她一块长大,她与我无话不说。若我保持如今模样,至少在她心里,我还是那个我。可我若是表明了,她只会为了避嫌,彻底离我而去,那她以后要是受了什么委屈,我又能如何知晓,如何为她出头?”
话音坠地,几度沉默。
那问话人盯着刘维一副痴情模样,倔驴般不听劝,颇有些不忍直视起来。
他刚好坐在了秦陌旁边,环顾一番,微微侧过首,本想着不如叫同龄不沾风月的秦陌,敲打这死心眼的少年一下。
不料秦陌那素日不苟言笑的面容,此时却较之刘维还凄然更甚。
整个人呆坐在桌前,望着杯中酒水,神色木然,脸色苍白,像是得了重病一般。
整个晚上,秦陌的眉宇都不得舒展。
卢尧辰爱莫能助,什么都没问出来,唯一还能确定他安然无恙,也就是看少年离去的步子还算稳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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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美酿,不愧是他们口中的百年老酒,后劲委实足。
秦陌回到府邸时,赶忙前来掺扶的管家邹伯,在他眼里已经成了重影。
邹伯见他朝着主屋的方向看了眼,便将他扶回了主屋门前。
远远听见少女同丫鬟们的欢声笑语,秦陌晃了晃脑袋,抬起双眸,竭力朝着屋内看去。
只见那一道熟悉的俏影,坐在圆桌前,展示着自己给小娃娃做的小衣,一时笑嚷“晋哥哥那脾性,估计是想要个乖巧的女儿”,一时叹笑“朝朝的肯定是个儿子,叫你们同我赌,你们又不敢”。
秦陌的身形头重脚轻,迷离的双眸,越靠近门口,却越发明亮。
他紧紧盯着她脸上的笑容瞧,直到她发现正对着门口的丫鬟双手忽而拘谨向前,下意识转过了头,看到他的那瞬间,她的唇角缓缓平了下来。
看见他,她就这么不开心?
秦陌不由在门前止了步子,轻推开了邹伯的手,目不转睛地将她望着。
兰殊见他不动,神情亦是莫测,这么多下人眼巴巴地张望着,她只好干咳一声,起身上前迎接。
迈过门槛,一靠近,兰殊便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酒味。
“这是喝了多少?”兰殊问道。
秦陌不语,只朝她伸出了手,要她掺扶的意图,再是明显不过。
兰殊搭上了他的臂弯,刚把他扶进门,回头便吩咐银裳她们去准备洗漱水和醒酒汤。
侍女们遵嘱尽数走了出去,转眼,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秦陌长身玉立在衣架前,看了她一眼,冲她张开了双手。
兰殊见他示意更衣,回头想把元吉喊回来,朝门口走了不过两步,秦陌忽而上前,拽住了她的手腕,反身,将她抵在了门板上。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引来一阵短风,摇灭了外屋高几上的烛火。
兰殊微微瞪圆了眼,芙蕖小脸受里屋泄露出来的昏黄光线一照,犹如一块泛着光的暖玉。
秦陌背对着光影,整个人除了一道冷硬的轮廓,什么也看不清。
兰殊双手握拳,推在他胸前,刚喊了句“世子爷”。
秦陌将她成拳的手掌一握,往上一提,便按在了她头顶的门板上,语气意味不明道:“赵桓晋是晋哥哥,盛长昭是朝朝,而我,是世子爷?”
这姿势,实在是有些不堪入目。
他这动作侵略性十足,兰殊猛地挣了挣,没能挣开,美眸圆瞪了会,在他适可而止的笔挺站姿中,趋渐平静下来。
估计和上回喝醉抱她一样,一时糊涂了。
兰殊眉宇微蹙,不由抬起双眸,试图同醉鬼说理道:“不喊世子爷,那喊什么?”
秦陌望着她在黑夜中如画的眉眼,不知想起了什么,认真回答道:“喊我名字。”
兰殊眉宇蹙得更深,刚想说这不合适。
“喊我,秦子彦。”秦陌道。
昏暗中,只见兰殊的睫羽颤了一下。
可任他后来如何重复开口,甚至带出了一点讨好的要求,她却咬紧了齿缝,不肯出声。
秦陌凝着她倔强的眼睛出神,几不可闻呢喃了句,“你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像她。”
永远不会像梦里的她那样一见他就笑,不会吃醋,不会撒娇,也不会黏着他。
连喊一句他的名字,都是满眼的心不甘,情不愿。
兰殊没太听清,低声询问:“你说什么?”
秦陌轻嗤了下,摇了摇头,反问道:“你不问问我去哪了?”
兰殊下意识道:“不是和卢四哥哥在一起吗?”
秦陌一顿,蓦然回想到卢尧辰站在门前等他的模样。
他此前还疑惑四哥怎么会特意在门口等他。
原来是她喊来讨他开心的。
好极,妙极。
秦陌忍不住咬了下牙,松开了她的双手。
兰殊在心底悄无声息舒了口气,正想着把卢尧辰喊过来宽慰他,果然是明智之举。
秦陌站在她身前没有挪步,转而,钳起了她的下颌。
他一开始的力道有些重,透着些莫名的怒火与置气,兰殊嗅着他身上重重的酒味,一时间不敢说话,眼睫轻颤了不过两下,便勾得他生出了不忍。
秦陌再度松了手,双手撑在了她两耳边,自嘲地笑了声。
笑完之后,也不知就这个姿势,僵持了多久,他低头朝她道:“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我还没有想好送什么生辰礼给你。”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紧贴着她的额间,兰殊随便抬个头,便能触及他凉薄的双唇。
少女不敢轻举妄动,默然了片刻,只听他问道:“还是想要和离书?”
明明是他自己问的,话音甫落,秦陌的心脏骤然跌了下,撑在门前的手,不由微蜷起来。
兰殊顿了顿,抬头看向了他的眉眼一处,神色忽而变得认真,认真同他致歉起来。
“那天是我思虑不周,说话一时冲动了。”
秦陌望着她诚恳的样子,眼底闪过了一丝惊异,心口亦不可避免泛出了一缕喜色,以为她打算收回她那天的话,收回离开他的念头。
兰殊紧接道:“和离,总归是在成全我的体面。如果你真的觉得失了颜面,其实休妻,我也行。”
她的语气如此平声静气,却如一柄利刃,狠狠扎在了秦陌的心头中心处。
少年微睁大了双眸,抵在门上的手用力地往内一缩,指甲在门板上划出了细微的声响。
秦陌的神色晦暗,难以置信道:“你知道休妻对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兰殊仰头望着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嗯,可能以后再也嫁不出去了吧。但嫁人,其实也就那样。”
“我这些年托你的福,攒了一笔不小的积蓄,出去做做小本生意,一个人过到老,也不是不可以。”
秦陌的胸口闷得更厉害了,甚至,有些喘不上气来。
一片安静过后,秦陌弯下腰,额尖抵在了她肩头上方的门板上,靠在她耳边,嗓音发沉,“是不是因为我之前老欺负你,让你受了很多委屈,所以你生气了?”
兰殊蹙起眉梢,好似完全回忆不起来,“有吗?”
秦陌的喉结微动,哑了声,“有。”
他又张了张嘴,刚想说他以后再也不会了。
兰殊沉默了会,却笑着打断了他,甚至,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谓道:“有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世子爷后来对我的好,我都是记在心里的。你对我,对我家人的恩情,兰殊永不忘怀。”
秦陌噎了下,彻底失了声。
话说到这种地步,连一点恨意都没有。
便是他想自欺欺人是因为他以前的荒唐,才使她一直闷了气,此刻,也没了一点情理。
秦陌怆然地笑了。
恩情。
在她心里,原来他只是个恩人吗。
第065章 第 65 章
“我不会休你的。”
兰殊犹记得少年退身离去的身形摇晃了下, 静滞在门槛前,背对她半晌,只留下这么一句淡淡的话。
兰殊靠着门板默然了片刻, 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润了润干涩的嗓间。
一阵急而轻的脚步声靠近,兰殊抬起双眸, 只见元吉捧着醒酒汤走了过来, 恭敬地往屋内一探, 不见秦陌的身影。
兰殊微扬下巴,好心提示他出门左转,送去书房。
元吉目露惊色,难以置信道:“这么晚了,爷还要办公?”
对此,兰殊望了眼房梁, 干咳了咳,安抚道:“国之栋梁是这样的。”
元吉默然片刻, 躬身离去,走了两步, 没忍住又退了回来, 继续躬着身子, 拘谨地看了兰殊一眼, 见她面色尚且平和,鼓起勇气,嗡嗡狐疑了声:“夫人莫不是气爷喝过了头, 又罚他睡书房了?”
大抵是没料到他会这么猜测, 兰殊美眸圆瞪,下意识道了句“岂敢”。
元吉见她不承认, 头埋得低低,说辩倒是有理有据,“自成婚那夜,您俩便将书房主卧轮换睡了遍,现儿一分居,世子爷便往书房里蹲,明明府里还有那么多舒服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