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楼思晏狐疑地偏头想了半晌,明白关窍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犹豫了下,她说道:“哦,是,算是吧。银绯救过我。其实,你生得,便与银绯有几分相似。虞斯也同我说过,觉得你很像他的银绯。”
“我?”焦侃云低眉失笑,瞥见茶汤中倒映出的脸,不由得多看了会,轻细的嫩芽浮跃,破开茶面,荡起一圈涟漪,犹似她被脑中一线点醒。
难怪虞斯第一次见面,看到她便怔愣了一瞬,还露出了些许疑惑的神色,那时她还很奇怪,自己分明从未见过此人,怎么他却好像认识她。
春尾宴上她拒绝邀约,下了他的面子,嗜杀成性的战神居然没有半分为难,让她随意离开,更没有记仇,如今太子案的每日进展,条条线索,都同她共享。
原来是把她当作银绯了啊。
这算什么?想弥补失去的亏欠?还是想博她的好感,重温旧玉?
最可恨的是,竟还将此事说给自己信誓旦旦要娶进门的思晏听?
楼思晏抱着茶杯低头浅抿了一口,不与她的视线相交,“我大概此生都不能逃离侯府了,还请焦姑娘不要让他知道此事是我说的,否则我难有好日子过,姑娘心底晓得就好。”
“你且放心,我必定想法子救你逃离,也绝不会出卖你。”焦侃云柔声安抚她,心底冷笑,她只会将这等祸害女子的人渣加倍报复在金玉堂的话本里,届时厌恶他的樊京女子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将他淹死。
不将他拟作飞灰齑粉,随手便能让人扬了,她就不是第一说书人隐笑。
楼思晏眸子微转,“你上次说得对,我的身体不好,多出去玩是个强身健体的好方法。盛夏炎炎,你有什么避暑纳凉的好去处,可以约我同去?”
焦侃云一顿。楼思晏还是起了随她出游,再伺机逃离的心思。
她也没有拆穿,顺着说道:“桃山不错,桃树连绵大可遮阴避阳,只是山头偌大,容易迷路,当然,若用来捉迷藏,想必是有些好玩的,要找上好几个钟头。
城南的落雪院也十分僻静,傍水而建,白玉亭银装如覆雪,立在一望无际的碧湖上,听说碧湖深不可测,若是谁不慎落水,顷刻就能消失无影。”
她的弦外之音句句有意,楼思晏听懂了,“那便去落雪院吧,听闻那处春杏繁密,丝毫不逊色于桃花,也近许多,无须准备多少时日便能出游,况且我会凫水,不怕落水的。”她亦意有所指。
刚答应了定会救她,此时她想放手一搏,焦侃云着实想给这个机会,但又怕失败了,她再想跑,会更难,“你容我想一想……”她忽然一怔,“春杏?你听人说……那里种满春杏?”
楼思晏有些不自在,“不是吗?”
焦侃云凝视着她:“是。可是,落雪院由太子出资修建,由我构思,秉循花神之序植栽,一月亦分为上中下三旬添换不同的花样,樊京城的女子们皆知。怕是没有哪个会告诉你,落雪院经年不变地种植春杏。你知道,那里什么时候才种春杏吗?
“二月中旬。”
第16章 她就是那名神秘女子
楼思晏闻言,手腕几不可察地一抖,带得掌心的杯盏碰得当啷响,她那一剪秋水眸瞬间沉了下来,正如茶水中被那一震,荡得下落的针叶。
“你分明去过雪院,方才与我说起时,却刻意隐瞒。想来,是因为你知道太子殿下也于二月中旬去过雪院,还在那里遇见了一位姑娘。”焦侃云微微俯身凑近她,迫声确认道:“你就是他要找的女子,你也知道他在找你!”
“我不知道。”楼思晏蹭地起身,冷然丢下一句,“我想我该走了。出游的事以后再说吧。”
焦侃云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我受阿玉之托,寻找你的下落,你不想承认去过雪院,我明白,是你不知我们搜查的目的,且你身困王府,身份特殊,所以不敢认。”
“你既然明白我境遇尴尬,就不该点破。”楼思晏垂眸看向她握来的手,顺势上移至她如渊的眼眸,轻叹道:“其实我不知道他要找的人就是我,我在雪院时并未见过他,我只是路过那里。”
“若是阿玉没死,我绝不会点破。但他去世前画下有关于你的画像被凶手拿走了,阿玉死时写下了一个‘救’字给我看,我暂时只能想到,他想让我救的是你。关于他的死,你知道些什么?”
焦侃云殷切的眼神落在楼思晏的脸上,强使她与自己视线交错,“你若不说与我听,我只能将你送到忠勇侯那里了。他是此案主审,我别无选择。”
话音落下时,楼思晏手腕上的脉搏急速跳动起来,她轻摇头,抑制心绪,腕骨处的青筋都突了出来,紧张、惶恐?她怎么会怕成这样!
“那我换个问题。”焦侃云终究还是不愿逼她太紧,“忠勇侯彻查了三次去过雪院的女子,都没有查到你的头上,既然他寻了暗卫护你左右,为何没人知道你去过雪院呢?”
几乎是毫无犹疑,楼思晏脱口直言,“我说了,因为我当时只是路过。而且,在春尾宴之前,我身边并没有限制我行动的暗卫,只有一个供我差遣的随侍护卫。那时我沉浸于白来的新鲜富贵,并不知忠勇侯是不可托付之人,还没那么想跑。”
“那你后来是如何知道,太子在找你的?”焦侃云将她的手腕又捏紧了许多,“他死前伤心病倒,是否与你有关?”
楼思晏无奈地摇头,“我压根不知道他生过病,也不知道他在找我,不论是你,还是虞斯,我只晓得一直有人在查去过雪院的女子。
“那时我刚被虞斯带到樊京,独居小院,穿着打扮也不似今日大家闺秀一般,我只是路过那里,当然不会上报。后来从虞斯的一名心腹口中得知他们找的女子身穿黑衣、高束长尾,遍查京中贵女无果,我才想到,或许是在找我。
“我只想赶紧离开樊京,回到我的北域小镇,所以一直没有告诉虞斯我就是,我也不想看见他。
“关于我是否独居小院、身旁何时被安插了暗卫、还有进入樊京城的时间,你尽可去问虞斯,若有分毫对不上,你再将我押去和他对峙。”
她表以最大的诚意,焦侃云逐渐松开手,“可凶手拿走了你的画像,你怕是危险得紧。恕我收回要帮你逃走的话,我可以尽全力拖延你嫁到侯府的时间,直至凶案告破,但绝不会让你现在就走。凶手也许会杀你,尽管没人知道为什么。”
怎会呢?楼思晏欲哭无泪,长叹了一口气,“一个‘救’字,也许是救命,也许是救别人,怎么能确定,就是说要救我?”说至此处,她竟哽咽起来,“我不需要你担忧性命,若我回不去北域,真不如死了。”
多么可怜的孩子,已经忌惮虞斯到了宁死不屈的地步。焦侃云心想,虞斯再如何杀千刀,都是此案主审,楼思晏即是神秘少女的事,必须告诉他。
“我必须将找到你的事告诉虞斯,他若来盘问你更多细节,你受不受得了?”焦侃云拉住她的手,炎热的外境下她的掌心竟然冰凉一片,“你若需要,我可以陪你一同受审。”
楼思晏沉默须臾,仿若一潭刚被日头照耀到一角的死水,试探地求助说,“他来问,我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更何况,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谁问都是一样,麻烦你来替我转告吧。”
以虞斯的性格判断,纵然她答应帮忙转达,最终决策也在他的手上,或许依旧会去盘问一遭。
她点头,“好,我尽力一试。”只作安抚楼思晏。
不远处的丫鬟和侍卫眼见着楼思晏站了起身,日头也愈发毒辣了,便收拾好手上的铲头种子,朝这边走来,询问是否要回去。
焦侃云吩咐画彩端了两碗清凉的酸梅汤来,给二人解暑,趁着二人喝汤时,对楼思晏说,“以后你要想找我,随时可以来。但莫选这么大的日头了,晒得人烦闷,暑气惹得你眼睛都红了。”
楼思晏下意识抹了下眼角,反应过来是方才她哽咽欲哭惹的猩红并未褪去,这么说是不想让她的丫鬟侍卫起疑。她抿出一抹笑,“好。”
将人送出照壁,焦侃云唤来风来,询问忠勇侯近期查案的进展。
这些时日,他跟着忠勇侯的确查到了不少线索,缕缕线索都指向了绝杀道。
“忠勇侯说,陛下钦点他来查探此案,或许也有这个原因。整个朝堂,唯有他在北域和绝杀道打过交道,深谙他们的手法。陛下怀疑朝中有人勾结绝杀道,谋害太子性命,是为了制造混乱。”
若真是勾结绝杀道,那便不止是勾结绝杀道本身。绝杀道的总坛在北阖,此人勾结外族,妄图祸乱樊京,颠覆朝纲。
太子一死,足以引起轩然大波,储君之争又要翻开序篇,明争暗斗,各个关窍都要花钱,一旦贪腐,内耗朝廷。陛下若不愿让北阖有可乘之机,当务之急必是再立储君。难怪楼庭柘那般胸有成竹。
“是谁与绝杀道有来往,可有一些眉目?”焦侃云细想一番,楼庭柘是此事获益最大之人,且他钱财之巨,要向绝杀道买太子的命,买得起,要与北阖谈共赢条件,也谈得起。
只是没有证据。
“明面上的来往没有。但自从查出二皇子在太子死去的那日深更入过宫,忠勇侯就在追查二皇子的各种行踪。他发现二皇子每月都会去一家名为罗蝶轩的裁衣铺两次。”
“他惯是喜好些别出心裁的衣饰,司衣局却秉承着规制千篇一律,他向外求索,倒是不奇怪。”焦侃云一顿,又补充道:“正是因为不奇怪,便也不易让人察觉。忠勇侯可是有何发现?”
风来迫切地点头说道:“嗯!内阁大学士陈徽默大人,也曾去过这家衣铺两次,就是那位擅长北阖语的学士。”
“别急。”焦侃云知道他报仇心切,可无凭无据,仅仅因为一处巧合,就硬说这两人勾连北阖,实在太牵强,她思索了会,“忠勇侯将二皇子查到这个地步,倒是可信。”
看来他虽然贪污,却比她想象的脸皮还要厚些,竟是个拿钱不办事的。更或许,他贪的赃里,没有和楼庭柘勾结的一厘一毫。
“我如今有个想法,打算与他商量一番。你陪我去见忠勇侯,我刚好还有别的事要和他说。”想到思晏,焦侃云细斟慢酌,“我先走一步,你派人去北域一趟,查一查常在那里驻扎或是游走的戏班子,着重盘清几月前是否有一名帮工女子跑丢了,问问跑丢的女子姓甚名谁。”
乘马车两刻钟,通至偃甲街,刚好申时正,浓日未歇,焦侃云戴了幂篱避晒。风来说忠勇侯今日去了三司查档,刚回金玉堂。
进去时便有人拦住她,询问姓名。堂倌们大多与她相识,想来是虞斯安插在门前的守卫。
“忠勇侯可在堂内?詹事府丞焦侃云有事要禀,事关太子案。”她撩起帷帘,看向守卫。
斜刺里飞出个人影,从她眼前掠至二楼翘角,蜷曲一膝坐好,“是你啊?”一气呵成。
她望向少年,“阿离,你家侯爷可有空?”
阿离生得清秀,笑起来更似粉雕玉琢,“空倒是空,但是么,他最近有点磨蹭。你先上楼到隔间等他,我帮你问问。”
此刻的焦侃云还不太明白阿离口中的“磨蹭”是何意。
直到在隔间喝完了一壶茶,仍不见忠勇侯的身影。
阿离来安抚了她四五趟,终于在第六趟时,焦侃云起身,“若他不得空,我改日再来吧。”话音将落,听见廊上传来脚步声——
虞斯如今见人,都要在心底怀疑对方是否也听过金玉堂的话本,并时不时地注意自己的形象。端肃且清爽,是第一要务。至少不要让人看到他就联想到话本中的腻滑之辞。
这几日,他时时净面剃须,沐浴更衣,待人接物时看似从容,实则如履薄冰。更是听从章丘的建议,丢弃阔余的宽袖大衫,换上修身锦裳,遮胸掩领,窄腰束紧,勾勒出挺俊的身形。
此刻听闻焦侃云求见。女子求见。他少不得又在心底想,该女子是否也听闻了坊间话本,遂更注意形象,立刻沐浴焚香,换了一身月牙白锦袍,袍角的花纹,还是一双彩羽陇客,于霜岚间振翅。除此外,他特意将本就没有显现的胡须又刮了一遍,一丝不苟地修了眉尾与鬓角。
他负手入堂,神色蔑蔑深沈,嘴角抿着一抹轻狂,仪态却很是端方自矜。郎朗如日月之入怀,眼烂烂如岩下电,端的是丰神俊朗,展如新月。一生要强,看上去竟似没有被话本伤损分毫。
焦侃云回头一望,却愣住了。
这谁?
洗得好崭新的人啊。
好像有什么发着光朝她走过来了。
如此意气风发,看来是第一章 回的力度还不够啊。
第17章 蠢蠢欲动。
虞斯忽略她审视的目光,朝座下略一抬手,字正腔圆地吐出两个字:
“请坐。”
话落在她对面轻撩袍坐下,衣摆翻飞,彩羽陇客栩栩如生,颜色鲜亮得甚至有些晃眼。
焦侃云缓缓地坐回位置,视线在他身上不曾移转。
好厉害的对手,难怪楼思晏怕他怕成那样,又难怪他十七八岁便能打得北阖跪地求饶,果然是心性至坚。都说人言可畏,他竟是化流言蜚语为养分滋养己身,蔑视一切。
“小焦大人急着找本侯是有何事?”虽说今日听他说话总觉得有点做作,但也正因为此,焦侃云真切地瞧出了几分英武少将的霸道。
她迅速措辞,将楼思晏请求她代为转达之事尽数告知,随后道:“她性子胆怯,不敢自己和你说,我想,许是侯爷威风八面,说话做事压迫十足,总让她觉得喘不过气吧。”
虞斯尚在消化楼思晏就是神秘少女一事,听她话里另有深意,难道思晏将心事尽数说给她听了?一时怔住,倒真自省起来,眼底流露出些许焦躁和为难。
观他神情,净是思而不得的烦躁,她很想破口大骂,可查太子案还少不了要来往,焦侃云不能直接挑明他骚扰深闺的勾当,只问道:“近期金玉堂传出好些有关侯爷的闲话,想来对侯爷的婚亲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吧。”
虞斯嘴角一颤,转瞬又作嗤之以鼻状,“无稽之谈,翻不起什么风浪,本侯行端坐正,影响便影响了,左右不过是少了些上门邀约相看的过客,若本侯遇到自己心仪的女子,自当全力以赴求之。”
还想着全力以赴求思晏入门,果然是厚颜无耻。焦侃云一番自省,立刻在心底将第二章 提上日程。
“受教了。”她淡然一笑,换了个说法,“那思晏的事,侯爷怎么看呢?她若与太子案有关,便少不得要被保护起来,暂时什么都做不了了。”成亲自然也不行了。
虞斯却作矜傲状,仿佛世间没有他做不成的:“本侯会加派人手护她,必要时,本侯亲自紧随左右。你放心。”
我放心什么放心。好啊,焦侃云心底嗤笑,他还能变着法地给自己制造机会。
“只是不解,凶手究竟为何要拿走她的画像,她当真不知道太子之死的原委吗?”虞斯狭了狭眸子,“或者说,她自己还没意识到,无意中窥见了会招致灾祸的天机?”
这一点,焦侃云倒是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楼思晏并不把“可能被凶手追杀”的事放在心上,许是没有意识到严重性。
她若晓得,追杀她的极有可能是闻名北域的绝杀道,不知还会不会只想着逃离樊京,回到北域小镇。
“风来说,侯爷追查到二殿下可能通过罗蝶轩在与陈徽默相往来。陈徽默精通北阖语,谁都知道绝杀道的总坛正位于北阖。二殿下若想与北阖勾连,光是联络樊京内潜伏的绝杀道怕是不够的,他必然会联络总坛,正好用得上这位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