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双方就在内廊的楼梯口打了起来。
好热闹,焦侃云都想出去看看了。
既然已经这么乱了,她不介意再乱一些,“看来今日想要将话本说尽,是难以如愿了。隐笑只好与诸位暂且别过,咱们来日方长,改时再约。开讲前承诺赠送诸位的话本,立即便有人奉上。若有说讲模糊之处,敬请于话本中一观。”
话落,令章丘五雷轰顶的一幕出现了。
自一室窗洞向外观,可见四楼无数窗扇大开,槛内皆设屏风帷幕,屏后皆有身形相似的人影,真假隐笑藏于其中。
此刻人影将大手一挥,无数张话本底稿向外洒落,纸质轻薄,落下时在空中翩跹飞舞,立即就有成千上百双手绷直了指尖去接。
紧接着,堂倌们又站在二楼,将百份已然印制成册的话本一个接着一个抛往不同方向。
偌大的金玉堂霎时犹如菜市一般,毫无纪律和素质可言,一拥而上,伸手哄抢。
成册的话本刚落入人群即刻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细看才知,是被抢夺的人们撕得粉碎,各自揣进了怀里,而那些散开的稿纸也与成册话本混入其中。
难怪!难怪他们这么大方说要送百份话本出去,也不怕人誊抄私印,原来是这么个送法!
利用民众争夺之心,让他们自己弄巧成拙,撕开话本,好教稿纸与话本页混在一起,就算有幸抢到大半,也捋不清完整的册本。
半截话本,拼凑不全,若是一张也没有抢到手倒罢了,越是有希望补齐其中一段,就越发抓心挠肝地想要。那么待下次发售,便会毫不犹豫地一掷千金。
章丘尚在感慨好计谋,再回过头,楼梯也坚守不住了,民众们乌泱泱一片冲了上来,竟是想要硬闯四楼,从那些个屏风后的“隐笑”们手中明夺。他恍然大悟,竟是这样的一石二鸟!
底稿浑水摸鱼,隐笑也要浑水摸鱼!现在此人若是穿上寻常衣物,谁还找得到?!
“他是天才啊!”章丘惊叹。
可恨忠勇营一心为民,不敢伤民半分,此刻只有挨揍被挤的份,阿离艰难地从人堆里飞身上梁,“你还有心情夸别人!快想办法啊!”
章丘这才回过神,抱着柱子,抬头寻找虞斯,见他在梁上蹲着,不失风度仪态,阴沉的脸却委实教人不敢直视。
民众们每每经过,抬眼看见,便满脸扭曲地指指点点,“天爷,这就是那个多情浪.荡的忠勇侯啊?”偶尔用词不堪,难以赘述,配合调侃的眼神,以及并不清白的上下打量,对此刻进退两难只能在梁上供人观瞻的虞斯来说,无异于一种酷刑。
最可恨的是,都贬低至此了,还有妇人满脸戏谑,“生得真俊。”
少说两句吧!孩子才十八岁啊!
章丘赶忙道:“侯爷!堂外还有咱们的人蹲守,按原计划,堂内发生械斗,即可将堂倌上下尽数收押!如今民众混乱,必招致踩踏之灾,我们也有理由将老板缉捕归案,审问闹事源头!或者,如今咱们草船借箭,就借这股民众一拥而上的势头,强行入房探查!”
阿离附和,“手底还有些人,倒是能破开一条路!若是用后手,抓捕老板或堂倌亦是合规合矩!”
话方尽,远远的有一人轻功飞檐走壁,转瞬来到几人身侧,“侯爷,侯府忽然来了一批官差,说是近期侯府翻修所购入的植木,乃是诡贩从朝廷明令禁伐之处调来的,唯恐侯爷上当受骗,不知情时冒犯天颜,这才拿了令信,要搜检侯府,将画有皇标的植木移栽原处。听说澈园那边,也被寻了个由头搜查了。”
章丘震惊,“他居然还有后招,这是围魏救赵啊侯爷……”
“另外,金玉堂为感谢侯爷的大驾光临,把装订好的《忠勇侯情……呃,上册的首印版送到了侯府,说是以便侯爷时时翻阅。”
章丘慢吞吞补充,“这招我也知道,侯爷,是杀人诛心。”
半晌,虞斯看也不看他,眉眼猩红着挤出一句:“章丘,你现在在本侯眼里,就是个死人。”
章丘不敢说话,阿离却说,“他的计划倒也不烂,原本简单有效,只是不知究竟哪一个环节打草惊蛇,教隐笑做了这么多手准备。如今也只好先撤了,侯府那头还得要侯爷您亲自去处理。”
虞斯冷笑:“把人召集起来,待我处理完侯府的事,一同将今日之变复盘,抽丝剥茧找出线索,届时出动忠勇营全部兵力搜捕樊京,掘地三尺也要把隐笑给我找出来!我要亲自将他剥皮抽筋、吃干抹净!!”
第26章 掉马!
闹剧散场,金玉堂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宾客遣散,尤其是堵塞在四楼迟迟不肯离去,只想见隐笑一面的狂热之众。
他们以为这些真假皮囊里,必然有一个是真正的隐笑。殊不知,焦侃云之所以老神在在,除了奇招层出不穷之外,更重要的是,她今日并未换装,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掺入这群真假隐笑之中。
倘若一时不慎,赠送话本并没有引起民众狂欢,或是让虞斯借了民众一拥而上的这股东风,进到四楼房间查探,那她掺和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索性就在同一东方位面找了间普通雅厢,慢悠悠地坐着讲书,而位于其他厢房,站在屏风后的人,只须配合她的话本,时不时摆出一些讲谈的姿势掩人耳目,正如阴阳双簧,并不难做。
今日她只带了第三章 的讲稿,走之前画彩问她要不要烧掉?焦侃云刚吐掉茶粉,恢复音色,开窗观察一番,虞斯尚未离去,正坐在大堂侧方的楼梯旁,似乎并不为官差即将搜检侯府之务着急,反而以逸待劳,暗中审阅下楼的人。
果然是心性至坚呐,她自以为拿出了十分的狠劲,他还跟没事人一样,顶得住来往之人的侧目打量,这倒罢了,这般稳如泰山,竟是不担心官差搜检时会搜出侯府的赃银。
谨慎起见,她还是说道:“烧了吧,旁人听堂记笔,可没得我写得这般详细的稿底,若是携于身侧,不慎被拿出来,几相对比,多的也解释不清。”
最重要的是,上次她听堂记笔烧掉了稿纸,这次若是没烧,身上不带纸烬味道,对虞斯来说,总有些不同,他若兴之所至问了一嘴,也是麻烦应付。
画彩这才将一沓写满墨字的纸张扔进香炉中,看着它全部燃尽,而后熟练地铺平香灰。
同行的姑娘们也收拾好了,前来敲门,焦侃云与她们一道下楼,自然地与虞斯打了个照面。
不出意外的,虞斯见到她在此处听堂,表情可谓精彩纷呈。颇有一种被群殴倒地时突然遇见熟人的尴尬。
转瞬想到两人初次见面,她就是到金玉堂听隐笑开讲的,出现在此处并不奇怪,才又敛起了讶然,只是红着眼鼻,故作深沉地问,“你都听过了?”
焦侃云欣然回,“从一至三,一字不落。家中还有一二章回的手抄本,可惜是堂倌记笔,字迹略潦草了些,等我有空,打算誊抄一遍,届时会好好地再阅览一番,欣赏侯爷不为人知的风姿面貌。”
就见虞斯低垂的睫毛狠狠一颤,如狂风骤雨中被摧折的霸王花。他深吸气想说些什么,抬眸见有旁人在,觑了一眼,就闭上了嘴。
同行的几位姑娘见到虞斯,避之不及,纷纷托辞此处湿闷,先走一步。
待与她们挥手告别,焦侃云才朝虞斯意味深长地一笑,“初见时我只知侯爷身材极好,竟不知还有人将侯爷的容貌与姿态也研究得如此彻底。从前没有认真看过,今日细瞧侯爷眉眼,确如话本所言……”
那薄唇被他紧抿,几不可查地咬住,像衔在齿口,弹滑可破。眼尾拖曳一抹猩红,似是肌肤敏症,生气时眉下尾后亦有红痕,鼻尖更是揉开了一片霜斑似的红晕。分明这般惹人怜爱的模样了,高挺的鼻梁,锋锐的下颚,紧致的颈肌,山棱川线皆硬朗得分明,他的俊美,大气如山川,如星穹,自成狂妄。
她有意拖长了尾调,迟迟不肯说完剩下半句,“所言……”
虞斯既难堪又羞惭,瞪着她,低唤她的名字,“焦侃云!”她特意停下来打招呼,就是为了羞辱他的?
焦侃云凤眸戏谑,一字一顿,补齐了尾句:“十、分、诱、人。”
虞斯猛然起身,面颊红如滴血,一路烧到耳尖,尚未开口,又听她貌似称赞地慨叹:
“想来当今贞安公主的面首齐聚一堂,也不及侯爷半分风采。可正如话本形容,侯爷魁伟英武,怕是远比面首要彪猛许多。”
她不仅拿他与男宠相提并论,居然还用了整篇话本里他最厌恶的字眼:魁伟彪猛!
仿佛贴着脸在说他胸大!
她怎么敢的?
虞斯气得倒笑,“没想到啊,你好样的,焦侃云,素来玲珑八面,瞧着是端庄沉静的女官典范,私底下竟是这种人!你明日不要我替你蹲守房梁了?”关窗也不要了吗?
焦侃云微抬手,毫不在意地说:“嗳,一码归一码,可不能公报私仇啊。再者说,夸赞之辞,侯爷为何要怒啊?话本自第一章 回起,我就一字不落地看过,早就对侯爷的品行知根知底,与你密谈起公事时,不也是神色如常,未曾有一丝芥蒂吗?”
她这番话真正儿地会戳虞斯的痛楚。那日密谈,她果然是故作淡然,与他寻常处之,其实心底早就看透他防线崩溃的事实,那他一直以来故作的坚强算什么?落在她眼底净是可笑吗?
所以她那天还偷偷笑了吗?!
虞斯越想越崩溃,一时难以自控的酸涩涌上心头,眼前竟隐约有些水汽朦胧,可在北域行军,挂在冰崖间九死一生时,反倒一滴泪都流不出。他自幼便是这般,极其看重他人不太在意的问题,且有时会莫名的泪水失控,屡次皆是咬着牙生忍了回去。
如今瞧着面前灵动地调侃他的女子,他竟然一边想要流泪,一边又感觉心头有一丝陌生的悸动之感,堵塞得喉咙发酸,他蹙眉垂眸,只好握拳抵住唇口,掩饰接不住气的低喘。好狼狈。
好快活!焦侃云心底狂笑,难得看见这大贪官吃瘪,她才终于有了一丝打了胜仗的快意。不过两人还要携手调查阿玉的案子,不能得罪太过。
思及此,焦侃云敛了戏谑之色,关心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痛改前非,还是一条好汉。阿离,扶好你家侯爷,今晚回去让厨房煲一罐滋补鸡汤,若是忠勇营没有得力厨子,去一品堂买现成的汤煲也行,他家的糕点一般,鸡汤倒是鲜美,喝了养一养神。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语毕,颔首与他别过,潇洒离去。
阿离扶住虞斯,目送焦侃云,口中啧啧称奇,“焦姑娘人真是不错啊,您都被话本编排成这个形象了,她还肯与您走得这般近来劝慰您。”
虞斯睨了他一眼,“你还有闲心看热闹?人都走光了,让你翻进去查的东西,查完了吗?”
阿离点点头,拍了拍胸口,“都在这里了。”
东西到手,虞斯领着忠勇营兵差们收队,同样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酉时三刻,偌大的忠勇营异常安静。
虞斯自处理完侯府事宜回到营帐,就再也没有笑过了。是的,连冷笑都没有了。
倒不是那伺机搜查侯府的官兵难缠,而是管家交到他手上的话本上册,明明只有三章,怎么会那么厚。隐笑居然有这么多破烂东西可以编。
章丘等人召集营众开完会,将今日缉拿失败的过程从头到尾复盘了一遍,期间虞斯一直捧着话本,目不转睛地看,不晓得在想什么。
章丘苦着脸,一边焦急地给他打扇子消气,一边出言安抚,“这人是个高手,绝对的高手,没准以前从过军,至少是个副将军,深谙兵法!”
虞斯盯着虚空一点,面无表情地偏头,颇有几分疯戾的意味,“尸体在说话?”
章丘一噎,想起他说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赶忙转移话题:“侯爷,您要金玉堂数间厢房里的香灰,阿离他也给您带出来了,您倒是说一说什么用处啊?”
虞斯这才合上话本,将其递给章丘,“你仔细闻一闻,这上面印书所用之墨是什么味道。”
章丘接过话本,与阿离等心腹侍从挤在一处,低头细闻,“老字斋家墨的味道吧?金玉堂虽富贵,但到底是商人当家,印书耗费之巨,自然要节约成本,他家的墨经典又便宜,且混有特殊的香,味道也好闻。”
虞斯看了眼阿离,后者领悟,拿出包好的几包香灰,分给众人。
“金玉堂的听客们素有记笔的习惯,因此堂内长期备有墨条,随取随用,都是老字斋的,一来便宜,可以节约开销,二来,香味独特,如标志一般能让客人们印象深刻。那些人到了金玉堂,自然是用金玉堂一早备好的墨汁和同一材质的稿纸记笔,若有废纸,便用香炉烧烬。那么,同一种墨和稿纸,余灰的味道必然都是一样的。”
虞斯点到为止,章丘已了悟,“哦——可隐笑的话本定是一早写好,而非在金玉堂时用他们的特制墨水书写,所以若是隐笑走时为了掩人耳目,烧掉了底稿,那他留在香炉中的余灰,气味必定和其他人不同!”
可要分辨已经燃烧过的味道,他们都没有那样的鼻子,只有虞斯能够分辨!
阿离一拍脑门,大呼:“坏了!早知道就把每间房的香炉都偷出来了!明日再去看,气味定然消散殆尽,香炉怕是也被金老板清理过一轮!该如何找啊?”
章丘沉吟片刻,迟疑地说,“侯爷方才留在大堂审视时,怕是已经将人的衣带上沾惹的味道都记过一遍了吧?”
虞斯不屑地瞥他一眼,“算你聪明。不过,大堂终究太过嘈乱,味道纷杂缠绕,除却纸烬味,还有不同的熏香气,要摒却杂味,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只隐隐记得,确然闻到了几次不同的纸烬味,想必燃烧前,上面的字用的都是掺了香料调配的上等油墨写出来的。”
“不能想到是哪几人了吗?”阿离急切问道:“哎呀,可是矜贵的人很多,自己从家中带好墨来金玉堂记笔的,应该也不止一两位吧?就算想起来,要筛选也要些时间。”
的确如此。但虞斯冷声哼道:“有多少算多少,我说过,此仇不共戴天,哪怕动用忠勇营的全部兵力,把樊京城翻过来,也一定要找到隐笑!”
章丘赶忙附和,“对!”
虞斯懒得搭理他,“给我一夜的时间盘忆,我一定想起身上有特殊气味的人究竟都有谁。明日辰时点出一百精锐,校场集合,整装待发,届时兵分多路,与我把樊京城给翻过来!”
语罢,他起身离开,正撞上牛高马大的厨子给他端汤,“侯爷,一品堂买来的鸡汤热好了,喝了再走吧?”
不提还好,一提鸡汤,虞斯瞬间想到焦侃云让他痛改前非,喝汤养神,分明就是听信话本之言,认为他滥淫无度,损耗严重,遂转过身来瞪了厨子一眼,“本侯身体好得很,看上去是需要滋补的样子吗?!”
厨子噎住,朝虞斯远去的背影喊了声,“您不喝,那我喝了?”
只听远远一个声音传回来,“谁说我不喝!端我房里来!”
夜深人静,月圆心明,人也更容易惆怅。
一品堂的鸡汤味道的确很好,浓郁鲜美的香气盈满鼻间,喝得心胃皆暖意融融。虞斯躺在床榻,努力地回忆储存于脑海中的各种味道,却总是想起焦侃云下楼看见他时,意味深长的眼神和笑容。
拿他和面首比?竟然拿他和承欢讨宠的面首相比?!焦侃云是类比话本,讥讽他“追求女子时”腆着脸不知羞耻地讨宠吗?“魁伟彪猛”“英武诱.人”皆是话本所用描述,她身为闺秀女官中的典范,居然把如此艳.俗、毫无水准的话本听得这么仔细?
她每回听堂都听得这么仔细吗??
难以想象焦侃云一字不落地通读了《自恋的忠勇侯虞斯不得不说的隐秘情史(上册)》后,每次见到他,心理活动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