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庭柘轻咳一声,撩起马车一边的帘子,望着外头,刻意没有看她,“第一个,你方才夸我的,是真心的吗?”
就这?焦侃云耷拉眉眼,一时语塞,倒也不需要多作思考,如实道:“你文武双全,自幼聪慧博闻,毅力之坚,又擅奇技机关之术。人中龙凤自是真的。”默了下,深知他想听的是什么,补充道:“也的确袭承了皇贵妃娘娘的容貌,生得俊美无俦……特别好看。”
饶是唯见侧颜,焦侃云也能看到他嘴角频频上扬的弧度。是,她从未承认过,他楼庭柘就是长得好看。
“第二个,我和虞斯。”楼庭柘忽然转回身,摆了个自认为倾国倾城的角度,睨着她,“谁更好看?”
沉默须臾,焦侃云慢吞吞地去摸车门,下车,她要下车。实在不行,跳车也行。
楼庭柘的大掌摁住门,倜笑道:“不许下。大小姐,这可是你答应过我的,快回答。”
焦侃云歪着头冥思苦想,救命,她还不如死在琼华宫,虞斯?作甚要和虞斯比?教她一时脑中充斥的,净是自己给他写的判词:悍硕魁伟,英武彪猛。
他生得么……焦侃云不想违心,虞斯的俊美,当真是一种诱人,是天地万物这等自然磅礴,对人最纯粹的吸引,猛烈又甘爽,让人想征.服。而楼庭柘的俊美,是一种由他本人趋引的欲.色,是绚烂的蝶,妖娆的蛇,总是美艳缤纷,让人不敢靠近。
这两人可相匹,却不可以相比。
但依旧是那句话,焦侃云深知他想听什么:“你更好看。”
楼庭柘抿紧唇,压住嘴角,毫不掩饰地审视她,仿佛在思量她说的是真是假,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仅仅是寻个借口,正大光明地在看焦侃云而已。看焦侃云。好喜欢,焦侃云。
“啊,我反悔了,回答问题算什么人情,这么简单且显而易见的问题,饶是不作人情,难道你还会诓我不成?”楼庭柘握拳,用指背敲点着鼻梁,状若沉思,“记得,你还是欠我一个人情。别这么看着我,我就是厚脸皮,反复无常,你也不是头一天认识我了。”
焦侃云恨不得坐近捅他两刀。
琼华宫内,待两人走后,皇贵妃才终于一收冷漠,露出了满意且戏谑的笑容,身侧的嬷嬷笑着递上茶盏,她执盏抿了一口。柘儿,你谋情,竟不会谋心,这么多年倾心付情的工夫,都不如今日这一瞬,教她记忆深刻,眷赖心动。
嬷嬷轻道:“娘娘料事如神。只是焦姑娘瞧着对情爱之事净是冷眼淡漠,恐怕没那么容易…”
皇贵妃不在意地抬了下手指,“饶是不会心动,欠下的人情,总要还吧?落得到好处,便不算亏。情这个东西,若是没有缘分,不就是有执念的那方图个揪扯吗?柘儿执念太深,不肯放手,那本宫便让他揪扯,揪扯累了,落得到些甜头,也算慰藉。随意吧,他都说自己是皇室一烂人,愿为情字修己身了,本宫哪里还管得到他?”
她曾经也有钟爱的人,可在深宫中,唯有智谋算计,潇洒几回年少,都被磨平了。
黄昏为忠勇营的檐房镶了一层金光。
章丘也不太懂,为何虞斯自宫中回来后,心情便不大好。他审讯办公,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一天的公务,临近夜幕,忽然唤水沐浴,一泡就是一个时辰,他在外间看着云雾缭绕,熏得都快厥了过去,虞斯还没有出来的意思。
有些担忧,便敲门询问,“侯爷,时辰不早,您不去澈园换阿离啦?”
虞斯没有回应。
尽管可能性很小,但章丘还是担心虞斯晕过去了,便自作主张地推开门,“侯爷?您没事吧?”
眼前一幕,令他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虞斯仅着一身素白的亵衣,裹着满身水汽,倚着墙,上下颠倒。也分不清是不是因脑部充.血,他满脸通红,眼尾湿意潋滟,却蹙着眉,满目疑惑。
他在作甚?
他在倒立。
倒立作甚?!
“侯爷?您不会告诉我,您倒立了整整一个时辰吧?啊??”章丘歪着身子看他,“您还能听到属下说话吗?不会是傻了吧?”
虞斯冷然:“滚犊子。”
章丘放下心来,又问道:“您这是做什么啊??”
虞斯抿了抿唇,脸色微红,哑声道:“不关你的事。”
章丘上下打量他一番,思考方才他都做了些什么事情,“……侯爷,你是不是在宫里受刺激了?不如说道给属下听听,也许能为你解惑。”
虞斯瞥他:“不是,我只是有点热。”
“热?”章丘心道,热和倒立,有什么必然联系吗?热,就倒立,让浑身的鲜血都流入脑子,等死了,就彻底冷静了?还是说,另有热血需要凉一凉?随即上下打量他一眼,视线落到隐禁处,慢吞吞问:“……哪儿热?”
第30章 心热。
这个时辰,暑气已随着夜幕四沉,虽不至于说是寒凉,但他裹着湿气,斜窗里风一吹,应该感到几分畅爽才对,怎么反倒热?
哪儿热?
虞斯回想一阵。
气血下涌的热。
少年郎君的热。
沐浴时,握在掌心的耳环抵触鼻尖,其上残存的冰山香海,随着氤氲热雾催发,弥漫进肺腑的热。
他眸光微黯,涩声喑哑,“无法形容。”
章丘却茅塞顿开,换了个说法,“心热?”
恰到好处,欲.色朦胧却毫不淫.荡的说法。
虞斯眸光微亮,“嗯。”
“哦——”章丘了然一笑,这个年纪,实属正常,和虞斯比起来,他是精明干练的叔叔了,虽过了“春心撩拨思满腹”的年岁,但年轻时总也这么过来的,只是,他原以为虞斯真是固心禁.欲的大罗神仙转世,行军两年,撞见过他天赋异禀,却没撞见过他难以自持到有这种烦恼,今日倒是有趣。调侃少年郎,是过来人的一贯恶趣,“那你得用凉水啊,倒立能冷静下来吗?实在不行,我出去,你自……”
虞斯及时打断他,“闭嘴,我没有那么龌龊。”
行行行,你最清贵,他们凡俗男子都龌龊。也不晓得他怎的忽然就这么浮躁了,章丘垂首低低笑了一声,余光忽然瞥见桌上闪烁的银红光芒。
他慢悠悠走过去,用两根手指捻起耳钩,蹙眉纳罕道:“这是谁的耳环啊?”
人影疾扫,倒立的人竟是慌乱不已,转瞬就在眼前,一把夺过,抬眸恰与章丘视线相对,章丘眨眨眼,滞然盯着他,他的脸便与耳梢连卷绯云一片,欲言又止好半晌……
章丘等着他,抬手请道:“不急,你慢慢说。”
……仍是没说出话来。
虞斯想,他是要还给焦侃云的,只是彼时为了戏耍她,才握在手心,结果她又随楼庭柘走得快,一时忘记还了,要是让人误以为他私藏女子的环饰,像什么样子。而且,焦侃云的名声也须保护。
遂在章丘狐疑的目光下,四平八稳地解释:“我的。准备学北阖人,打个耳洞,有什么问题?”
“给自己挑这么别致的款式啊?”章丘果然觉得没问题,低笑道:“这怎么看,都是女孩子搭配裙衫的长链样式吧?不如属下给你挑一挑,嘶…上次去尚书府,小焦大人耳廓上那枚夹着的绯色流云钉扣,恐怕比这颗珠子适合男子一些。”
无疑已被看穿,虞斯强调道:“她落在我这儿的。入宫的时候……算了,跟你说不清楚。”
章丘学他平日里双手环胸高高在上的模样,审视道:“哦?那侯爷怎么不还给人家呢?回来时瞧着心情也不大好了,该不会是因为担心还回去的时候,又要被小焦大人逮住为人轻浮的把柄,写下新的话本吧?”
虞斯都想不出如此严丝合缝的理由,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对。”原来他还在生这个气啊。
“这么说,为了不被小焦大人逮住把柄,侯爷是不打算还了?”章丘窥破一切,笑道:“那可不行啊,您现在名声扫地,若是东窗事发,被旁人瞧见您私藏了她的耳环,还不侮了她的名誉?您不要紧,焦姑娘的清誉可不容有失。不如属下给您出个主意吧!”
虞斯挑眉,“什么主意?”
章丘两手一摊,佯装正色:“很简单,扔了啊,以您的轻功,路过河道,顺手一丢的事。”说完见虞斯神色犹豫,又恍若惊讶:“侯爷不会是舍不得丢吧?这值几个钱,和您藏在府里的赃银不值一提,不用舍不得。抑或是,您舍不得的……另有其事?”
虞斯终于抿出了被消遣的意味,瞥他,“你想死?我都说了,是她落在我这的,我会还给她。”说来说去都怪焦侃云!如果不是她写了那么厚的话本,他怎么会起这般私藏耳环捉弄她的心思?如果不是她选了楼庭柘,没跟自己走,耳环怎么会砸在他手里?
越想越觉得,不能就这么放过她了!他现在就得立即去跟她吵一架!
“我去替阿离了。”
他迫不及待地将屏风上搭着的衣裳揽下,一顿,低头看了眼,玄色,行进于暗夜中神采减半,闻了闻,久压箱底的沉香味,少了些许清新旷怡。
章丘仄了下身子,探头过来欣然插了一句嘴,“侯爷穿紫色最好看。最近京中好像又开始盛行荷月香了,我房间里有,书桌旁的匣子里。”
去吵架穿好看点不输阵仗怎么了?虞斯不以为意,悠然道:“谢了,此番我去归还耳环,必有一架要吵,我若同她吵赢了,赐你重赏。”话落大步离开,找衣服去了。
好鲜活好有意思的郎君。章丘踱步许久,哧哧低笑,他得赶紧去修书一封,告知夫人这桩奇事,最好直接教人拉着聘礼到樊京来,炙手可热的姑娘慢了一步兴许就被别人家求娶了。
刚走了两步,眼前一晃,虞斯忽然回马枪,一根修长的手指戳在他的眼前,“不许写信去历阳胡说八道。更不许在忠勇营宣扬。本侯若是听到谁提起‘耳环’两个字,拿你是问。”
交代完,这回是真走了。章丘揣着满腹的八卦不能同人说,好生憋屈!他忽然就理解了,小焦大人为何要隐匿身份将朝堂那点乐子讲给老百姓。这谁憋得住啊?啊?
月晕础润,澈园风声喧嚣,巡逻未撤,樊京夜色都绷在弓弦之上。
楼庭柘回来后一直在书房忙碌,焦侃云听到他和下人说今夜就在书房办公,灯挑得亮一些。即是说,他的房间没有人。她在犹豫要不要趁着他的随侍此刻都在书房和厨房伺候,立即去换走机关匣。
如若等到深夜,随侍候在院外或是书房门外,再要行动,经过那处,总是不方便。
今天是第十五日,是她最后的机会。不能再迟疑了,她今天必须要拿到机关匣一窥究竟。
她在入澈园那天起,就有意多次于沐浴时,泡上至少半个时辰,睡过一阵,才唤人进来,为的就是哪天尚未夜半便要行动且要离开许久的情况。她吩咐侍女去准备宵夜,自己则揣上仿制的匣盒出了门。
算好巡逻来回的时辰,寻了个与之错开的间隙,焦侃云驾轻就熟地潜入楼庭柘的房间。
出奇的顺利,却教她心神不安。案几上的机关匣依旧被压在书册之下,她替换了匣子,又将书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要出去需要多等一刻,下一批巡逻快要来了,她得在房中待到下一批巡逻离开。这个时间,她摸索到楼庭柘的床榻,将他的丝枕被褥都掏出来找了一遍,没有藏东西,又给他塞回去。
利用这琐碎的时间,她藏在榻后,借着夜明珠的光解匣子。
忽然想到,金玉堂的密道是由她一手设计,其中夹层的巧思出自一本名为《奇技》的书,楼庭柘擅机关,好奇技,会不会他自己的房间,也有夹层呢?
她打量宽阔的内室,如果是她,会把夹层放在哪里?转瞬想到,便走到床后的墙边,侧耳贴上,一寸寸地试探着敲过去。
触碰实壁的笃笃声中,忽然反传回一声“叩叩”的空响。
她心中一喜,满屋地寻找开门机关。
半刻钟后,并无收获。金玉堂的夹层机关通道,就在最突兀显眼的地方,俗称灯下黑。所以,她也将视线落定于悬挂于床帐的香毬,这个让她第一次进门就注意到的东西。
走过去伸出手,有些紧张,这一扽,若是机关还好说,若不是机关,断了,可就打草惊蛇了。
顾不得许多,她的时间本就不充裕。放手一搏吧!闭上眼扥了一下,只听“咔哒”一声,她朝声源处看去,果然就见床后,一扇窄门绕中轴翻转。她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果然有夹层!
蹑手蹑脚地小步跑过去,往内一探,是通往下方的密道。竟然不是夹层,而是密室。
如此,新的抉择来了,去?不去?
一方面,这样的机会可不多,错过也不知还有没有,下去亲探,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谁也隐瞒不了她,另一方面,密室内也许有会让她受伤落网的机关,她大可作探子,把澈园的地图和不便细查之处全部交给虞斯,让他派武功高强的人再来一趟,那就需要相信虞斯不会对她有所隐瞒。
正游移不定时,她略抬眸,隐约看见甬道的石壁上,刻画着什么令人觉得眼熟的涂鸦。
不知为何,心底升起一股教她羞恼又气愤的预感。楼庭柘……该不会这么无聊吧?可他本就是个无聊的人!
去。
是此刻心底唯一的念头。
她迅速进去,看见墙壁上的涂鸦,正是她幼时为楼庭柘画的小像,旁边还有楼庭柘不知何时为她画的小像,如出一辙的丑陋笔法。
下到底层,偌大的密室内,只摆放了一张书桌,一张靠椅,桌上卷轴摊开,画着一个拆解掉的机关匣盒,旁边用排线和文字介绍了解法。匣盒花纹样式与她手中的别无二致。
她略看了会便融会贯通,三两下解开机关匣,仿佛预料到了接下来要看见什么。楼庭柘,这个男人对她的耐心未免也太好了吧!
里面藏着一张写着墨字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