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乱如麻,怦怦直跳。
焦侃云亦生出几分无措,挪到桌边,和他一样低着头,只将满桌的东西瞧着,两相沉默许久。
余光瞥见身侧的人,一层肉眼可见的气流在他身周运转。她纳罕,他不会是在练功吧?挑这么碎隙的时候?如此勤奋?她思索片刻,才稍微反应过来。
她想起虞斯那天让她去过七夕时,还故作情场高手撩拨于她,走时说什么自己定力很好,但凡有气血逆行时便倒立解决,此时此刻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看都不敢看她……
焦侃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分明穿得很妥当嘛,一时捉弄心起,借着几分病意混沌,轻声开口唤道:“侯爷?”
虞斯耳梢如血,刚压下去的燥意霎时被她一句“侯爷”就喊破了功,简直运了个寂寞,“嗯。”随即又运起更为强劲的内力周转气血。
焦侃云端起肉糜粥,边悠然喝着,边道:“要不现在倒立给我看?”
第56章 有糖。
“倒…”虞斯猛然回头看她,刚艰涩地重复了一个字,就定住了神,她的眉眼因生病催出了一股潋滟水色,脸色酡红,慵懒靡靡。
他确实应该立刻去倒立。
但他忽然想,若要倒立,衣摆便会翻下来,衣摆翻下,裤子便会露出来,裤子露出,裆篷便会一清二楚……他猛然一醒神,喃喃自语道:“不行…”唯恐她没听见,严词拒绝,“不行!…不行!”
焦侃云还以为他会因那日对定力的自吹自擂而羞恼,没想到竟是这副反应,一时也有些懵了。
她读过不少浓情蜜意的话本,自诩深谙此道,自来听贵女们聊起心仪小郎,她从来都是出谋划策,说得最为头头是道的那一个,应付数不胜数的追求者也一直游刃有余。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把他们的言语拿来她面前让她抿一遭,立即就能咀嚼出对方的心思,仿佛世间没有她不懂的情爱。
但…那也仅仅是言语和心思。她总归是没有切身处境地和男子谈情说爱过,各方面细节并没有她自己想象中那么熟稔。
哪怕这只是个对于所有妇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常识问题——
她其实并不十分地清楚,不同的男人,会有多么的天差地别,也并不具体地晓得,前与后一尺一寸丈量比较出来会有多么的夸张壮观。
她隐约知道前后会不同,毕竟见过人体图,也看过禁图,但至于有多么夸张的不同…她哪里晓得?人体图上半耷拉着拇指大一丁点,禁图上也不过是食指,且图中有的男子仍穿着衣物时,瞧着没有如何异样。——可见辛朝的图多么缺乏严谨。
市面上涵盖此类严肃知识的书籍匮乏,所以她也没有途径钻研。
因此,饶是她能想到衣摆垂坠下来看见裤子,也决计不能立刻就联想到,虞斯那么严实且宽大的裤子遮掩着,自己究竟还能瞧见什么雄伟风景。她心里更是自然而然地认为,虞斯不过也就是一根食指。
此刻见虞斯激动地强调,她一时想不出他浑身都在抗拒的原因,讪讪地摸了摸鼻尖,才找了个“他的确十分羞耻于此”的理由,心觉失言,她实在不应该仗着话本、春图比他看得多、看得荒淫而反过来逗他,报前几日被他撩拨之仇。
她便轻飘飘地打了句圆场,“看来侯爷还没有要到倒立的地步,如此,我对你的定力和人品,甚是放心。”
眨眼功夫,那么高一个虞斯直接消失在眼前,焦侃云定睛看去,发现他不过是矮了一截,单膝跪地,把脸尽数埋到了一侧肩臂,高尾翻翘,炸毛一般凌乱,一手扶桌,另一手还颤颤巍巍地把绒边厚衣递给她,“快穿上…”
他对自己的定力,现在可并不是很放心。
焦侃云挑眉,她好像掌握了某种规律,当她处于下风位时,他会试探性地得寸进尺,以一种撩拨姿态与她拉扯,让她素来坚定的心如弓上韧弦般动摇,是为松弦,以此徐徐图之;
但只要她从容自信地反将回去,尤其点出他最为羞耻隐秘的难以启齿之事,他就根本经不起一句语逗,溃不成军。
不过焦侃云此刻因病胡乱猜想一通,完全忽视了,这羞耻隐秘之事,自己也没多懂,恐怕说着说着,将来也是挖坑把松过弦的自己给绕陷了去,彼时气氛就会很尴尬,此刻压下不提。
她放下碗接过厚衣,抖开一看,是一件绯红色金丝绣木樨纹的锦袄,裙开百褶,姑且不用穿,她只穿好上衣,把自己的脖颈也严严实实地捂起来,低声道谢。
她蹙着眉,微偏低起头,拨弄埋进厚衣里的湿哒哒的秀发,长发一经搂出,她又下意识仰起头随意抖了一抖,将其散开,脖颈才彻底摆脱黏腻的不适感。
虞斯刚站起身抬眸,看见的就是她摇头抖发的模样,她的凤眸微微眯起,如缕如丝,红唇轻张,眉心略蹙,海藻一般的秀发抖落一晕清香,水珠飞溅,全都朝他扑来。
虞斯险些又要跪下去,气血上下乱窜,已然乱作一团,他慌乱地移开视线,背过身去又给她添了一碗粥,“再喝一碗吧。”
没等焦侃云的手碰到他,他立刻把碗放在桌上,然后翻窗出去透气。
等再回来时,气息明显平稳不少,只是脸颊边缘多了层水渍。
他拿了已装好净水的煎药罐子来,走到墙角,点燃炉子,架上药罐,他在药坊拿的是已浸泡好的药物,大大缩短了煎药的时间,不过也要等个小半时辰。弄好炉子,他又去端了一盆银丝炭来,加进熏笼里燃上,又在隔层上烧起宁神香,最后在笼罩上随手放了些橘子和梨。
焦侃云仍然坐在桌边绞发,头发太长太多的坏处就在于此,半天弄不好,见雕花熏笼里有炭烧起来,她就搬着凳子离火近了些。
虞斯就坐在旁边,刚把温茶摆上去,打算给她热一热,见她过来,低头不敢看,只沉吟片刻,红着脸说:“要不我直接用内力给你烘干吧?我自己洗完头发就这样。”
“还能这样?”焦侃云诧异,“那来吧。”每次绞发她都可烦,虽说往来都是画彩动手,但湿水濡着衣裳,难受极了,若是往后都有一个人可以用内力给她烘干就好了……不如多出一份工钱,雇一个专司内力烘发的人吧。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虞斯已抬手运气,在她的脑袋边停下。他屏住呼吸,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病?在作甚,挑战极限?
被烘干的几缕发丝轻翻飞,会缠绕他的手指,她的脸和身体都近在掌心咫尺;她的清香和温度一阵阵地涌来,将他整个人都裹紧了。他颤抖着手,已经起了极致强硬的反应,不得不多匀出一份心力去压。
温热的暖流在挠焦侃云的发丝,发丝又挠着她的耳梢和侧颊,暖流拂过头皮,不论怎么她都觉得有点痒,轻笑了下,下意识偏头夹弄痒处,便将他的手掌夹在了肩膀和脑袋之间。她一愣,僵住了。
虞斯亦僵住,猛地抽回手握紧拳,周身气流顿时犹如竖起防御墙一般。
焦侃云凝视着他周身运转的浑厚气流,大觉诧奇,习武之人有内力是平常之事,但如此显化,直白可观,她委实第一次见。
“破得了吗?”她已忘了方才的尴尬,或者说,她想转移话题,便轻声问道。
虞斯一愣,瞳孔骤缩,低头见她已经好奇地伸出纤细的指尖去触碰那层气流了,他着意放松了些许,任由周身气流散发着温软和煦之意,她的手指便徜徉在他肩臂之上,隔着一指宽的一层气流,划开气浪。
他浑身上下都异常机敏,哪怕并未抚触,亦有所感,只觉臂膀处已经酥麻软烂了一片,他悄悄地低喘着,目光随着她的指尖在他的身体外层游弋,一股刺激的快感聚集在丹田上,使他不由自主地流泪。
焦侃云见气流奔走如河川,仿若要汇聚于海,便问道:“它们会跑到哪里?”
仿佛被偷抓到了私心龌龊一般,虞斯慌乱地喃喃说:“…丹田。”
“你们习武之人的罩门在哪?”
“不一样…我的在…”他梭了下喉结,没能说出口。
“要怎么破呢?”焦侃云以为他不便透露,想到今夜的危机,便换了个问题,“有没有一击制破的招数?能把侯爷都破掉的那种强悍秘术。”
虞斯怔然看着她,好半晌没说话。
焦侃云抬眸,“…也不方便说吗?还是很难学?亦或是压根没有?”
虞斯摇头,认真说,“别人没有,你有。”
将她凝视须臾,他别开眼,轻声续接,“…我已经破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寒的缘故,焦侃云只觉侧颊微微发热发胀,心口有奇异的酸甜滋味盘桓而上,聚于喉口,她触火似的收回手指,反复看他,别眼,看他,再别眼。
砰的一声,窗扇再次被风拉得合上,她吓一跳,顺势错开对视,“对别人又没用…”
虞斯运气喘息,兀自平复,“等你风寒大好了,我教你用匕首吧,三招。”
焦侃云欣然,“好啊。”恐怕樊京城没有比他更厉害的老师了,“礼尚往来,那我便送你一把新的匕首。”
虞斯牵唇,背过身去笑了下,墙角的药罐和他的心一样,咕噜冒泡。他走过去看了看火候,“还要一会,你困吗?”
“头昏,倒是不困。我能坚持到药熬好的。”鼻息传来风寒药苦涩的味道,焦侃云蹙眉,自幼她就很不喜欢喝药。
虞斯看见她皱眉,立刻走过来,从怀中摸出一个小油纸包,“有糖。”
焦侃云好像近来与他聊天已经完全不顾及圆滑面貌、虚伪客气了,只是略微不好意思地道:“我不喜欢太甜腻的东西。”她确实是不好伺候,这么些年画彩着实辛苦了。
虞斯拆开纸包,“我知道。这糖是清甜的,我尝过了,不腻。”
焦侃云在脑海搜寻一圈,没有告诉过他,讶然问,“你怎么知道?”
“你之前让我喝一品堂的鸡汤,说他们家糕点做得一般,方才买粥的时候我着意尝了尝如何一般,甜蜜蜜的,就猜你不喜欢吃太甜了。”
“随口一说你也记得啊…”焦侃云道谢正要接过来。
他微微抬手挡住,又摸出一方素白的丝绸巾帕,垫在她掌心,才将有一丁点粘稠的油纸放上去,“才洗完的。”
焦侃云的视线落在丝绢上,低头嗅了嗅,办事好就得挨她的夸,“巾帕?你洗的?确实洗得干净清爽,散发着令人神往的幽香呢。”
虞斯一愣,“我说的是你才洗完,不要弄脏…”他哑然,“倒也和巾帕没区别。”
焦侃云脑子混乱,默默跟了句嘴,“那还是有区别…”她是自己洗的。
虞斯虎躯震颤,立即退后两步,任由她摊着手拿糖凝滞半空中,周身气流和空气对撞,都快擦出火星子了,“你坐着,我去看看药如何了。”
“不是刚看了吗?”
“那我去看看宅院大门落栓没有。”
往来一趟,带回一只白瓷花瓶,“我这就把凤仙花插上了。”
在簸箩里找来剪刀,“修一下枝更好看…”
风又把门关上了半扇,他迅速打开,“我再出去装点净水。”
回来时带了抹布,“你的窗台有点脏。”
擦完出去洗帕子和手,给她倒了热茶,剥了橘子,“吃点水果好受些。”
焦侃云坐在熏笼边,支颐膝上,看他好一阵忙活,都是些琐碎小事,但他生得俊美高大,做起来赏心悦目,她笑了下,“侯爷,你的眼里一直这么有活儿吗?”
着意的忙上忙下,他已忙无可忙,站在窗边佯装看风景,闻言才转过身,一霎羞涩,“我自然是第一次伺候人。因为我要当你的对手里最殷勤的男人。”顿了顿,他挑眉,“我是吗?”
焦侃云摇头,“我也不知道。”因为她好像没有留意过旁人有多殷勤。
虞斯抿了抿唇,朝她走过去,蹲踞在她身前,刚好与她的视线齐平,“思晏在侯府不能出门,实在无聊,我打算搬回去陪她,以后你找我就到侯府…你要不要去侯府做客?我会十分殷勤。”
这是他第三次邀请,无论是环境还是神情,都比前两次更郑重,焦侃云无法再避谈,干脆地道:“不要。侯爷没听到堂下如何议论的?说我们当街搂搂抱抱…”
“那不是事实吗?你为了躲你爹,先出手抱我的。”虞斯眨眼笑道:“怎么你只对我复述一个搂搂抱抱?不是还说我俩亲上了吗?…你不敢说?还是不好意思说?你害羞呀?”
此刻已经掌握规律的焦侃云根本无惧如此撩拨,她觉得只要自己从容点破他羞耻在意之事,局势就会反转,当即冷呵一声,悠然笑道:“侯爷,你又大好了?”她反客为主,微微倾身凑上前,“我是怕‘亲’这个字,刺激到你,有意避开!”
虞斯狭眸,智者交锋,哪怕是情爱之事也能领悟对方手段,岂能看不明白她想虚张声势,惹他像方才一样自觉规避,他压了压气血,同样倾身,她若不退,就只好与他的面对面了。
她果然不退,虞斯笑了下,喉结滑了滑,酝酿了好一番才低声说道:“字而已,要刺激我还不够…”他垂眸,将视线落到她的嘴唇上,情不自禁地描摹了一圈,又抬眸,已然眉眼泛艳,心神荡漾。
焦侃云轻咬牙,感觉到耳梢传来热意,却不肯先露怯后退,脑子被昏胀感和满室的药气搅得乱如泥泞,唯有一个信念,赢过他,又往前靠了靠,几乎是抵在虞斯的鼻尖,风轻云淡地说,“那怎么够?”
虞斯微微睁大眼眸,她精致小巧的鼻子就在眼皮子底下,呼吸洒在他的唇上,他已经屏住了呼吸,在想自己今天漱口用的是什么味道的膏露来着?
她半晌没动,虞斯浑身热血沸腾,神思已有几分恍惚,痴迷地追着她的唇,凑近…凑近…
他居然不退?!焦侃云一惊,她是对虞斯的品行太有信心,以至于忽略了他是个十八岁的正常男人,此刻玩脱了,她不由得僵着脑袋往后挪移,想要先一步后撤认输,没成想,尚未大动时,虞斯那近在咫尺的嘴唇忽然下滑别开,好似发出了一声低喘,又似是舒了一口气——
他低头,如卸甲俯首的将军一般单膝跪在她的面前,一只手捋起她的一缕长发,放在唇畔,并未吻上,只轻轻地顿了顿,良久的平复后,抬眼看她,红着脸颊,勾唇一笑,“我的定力让我转告焦侃云…以后可以随便撩逗我耍着玩,无须担忧我会做出任何让你不悦的出格之事。”
说完,他再度屏了屏呼吸站起身,背过身去,不再看她,“药好了。”
焦侃云坐在原处,怔愣许久,面红耳赤。她垂眸去看那一缕长发,又看向虞斯,若非他靠近药罐时周身气流将水汽搅得混乱不堪,满室狂涌,她还真以为…他不为所动。如今见他确实是慌张的,她心底竟生出一抹得意。
他将药端来,用勺子捯饬,想帮她晾凉一些。
“侯爷,我赢了吗?”她故意问道。
虞斯搅动的手更快了些,低声道:“你根本输不了。”他压了一晚上的邪火,在北阖杀敌都不需要这么多内力,能赢才怪。
温热的药碗塞进她手里,她直接一饮而尽,虽怕苦,却知道越拖越苦,吃完后立刻吃糖,“三日后的七夕,也不知我能不能好。”她有意促狭,叹惋道:“若是好不了,只能躺着歇息,恐怕就要失约了呀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