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斯沉声将多罗方才的心思从头到尾摊说一遍,殿上噤声,他笑道:“可思晏不是绝杀道中见不得光的鼠辈,她坦荡无畏,岂会容你三言两语构陷,反倒是王子,偏信绝杀道所言,将他的一面之词奉为证据,还将其伪装成使者带至劳使宴上充作人证、面见天子,才令人匪夷所思……
“难道王子果真和绝杀道有所攒结?不知这仅代表王子本人与绝杀道的关系,还是代表了北阖王庭与绝杀道的关系呢?但想来,不管代表了谁,倘若多罗王子果真这般偏信曾经的绝杀道人,是否说明……绝杀道或许并未被剿灭?”
多罗的脸霎时绷紧。他本就是携着绝杀道潜入樊京,还曾给虞斯设陷,打草惊蛇后,帝王早就知道内情,还加强了巡防。只是明面上北阖已端了绝杀道,因此无人能证明跟随他潜入樊京的就是绝杀道,更没人会在撕破脸前拆穿他的行为,且都晓得他潜入樊京多时,手中必然也搜刮了不少充作把柄一般的消息。
但虞斯此刻公然的质疑,无疑是一道威压,逼他为索尔之事拿个说法出来,他的笑容龟裂,紧急思考着。
索尔心呼不好,率先站出来。他被诸臣质疑攻击,无非就是因为空口无凭,对此,他只需要拿出证据,证明思晏出自绝杀道即可。
遂道:“侯爷迫不及待地反将一军,又岂知不是在迅速掩盖思晏姑娘隶属绝杀道的事实呢?索尔说过,已叛出绝杀道多年,并非绝杀道中人!得王子重用,三生有幸,养兵多年用兵一时,今日若不能为王子证明清白,索尔就成了罪人!索尔自当证明,思晏姑娘隶属绝杀道!”
多罗瞳眸微转,续接道:“你要如何证明?可不要再乱来,让辛帝陛下不高兴,更让小王难做!”一句话立刻将自己摘出去,他看向虞斯,“侯爷,这从头到尾可都不是小王的意思,如今两人各执己见,僵持难下,既然这小小索尔说有法子,何不给他机会证明,且看结果如何,届时小王都会给侯爷一个交代!”
思晏抬眸审视索尔,“证明?是换一个方法污蔑吧?”
索尔却冷声一笑:“身法,武功,是最好的证明。我叛出绝杀道多年,苦习正道,可绝杀道自童子起练就的身法武功,依旧难以摒弃,你我何不比武切磋,正好为殿上义愤填膺的诸臣消火助兴,也好让他们看一看,你的身法究竟出自哪里?”
焦侃云一怔,她不太懂武功,也晓得索尔说得没错,思晏自幼学得绝杀道传授的武艺,若是和正道中人交手,她还能以招数遮掩,可若是和绝杀道的人交手,对方肯定知道如何刺人要害,逼迫她亮出最为原始的保命身法,更何况这两人在绝杀道时就常常切磋,对方对她了如指掌。
却不想思晏毫不犹豫地便应承下来:“好,那就让民女为陛下和诸位大人们比武助兴。”
辛帝亦有些出乎意料,他并未料到索尔会带绝杀道入殿,还掩饰为叛出绝杀道多年的随从,自然也就没料到此人会以切磋为手段,逼虞思晏展露真身,但他并不着急,毕竟若是出了意外,比他更急的忠勇侯自会替他办妥一切,“准允。点到为止,莫要伤了和气。”
因殿上将持兵械,穿盔戴甲的侍卫们纷纷入内排开,以防生变。
思晏起身,迅速看了焦侃云一眼,后者凝重地蹙眉担忧,再看向虞斯,他伸出三根手指,朝她点头示意,她心领神会,偏头活动筋骨。
太监献上十八般武器,索尔拿了两把刺刀,抬手递去一把,掀唇一哂,眸中满是挑衅。
“慢着。”思晏乜了他一眼,掩饰自己生出的些许紧张,她虽克服了心魔在殿上开口说话,但突然和这张熟悉的脸面对面地比武,一瞬将她的思绪拉扯回绝杀道。
索尔挑眉,险些笑出声:“怎么,不敢了?”在绝杀道比试时,思晏从来都输给他。
“不。”思晏拧眉沉声,“既是比武助兴,那兵器当然要由本小姐自己来选最为趁手的!刺刀是什么东西?从没用过。本小姐要用……枪!”
索尔脸上的青筋一跳,嘴角抽搐着收回手。还挺入戏,正道枪法才练了多久就敢拿来和他比试,看她装到几时!
思晏对他的不屑眼神不予理会,一把拿起银枪在手中挽了个枪花,重量和长度都合适,这般熟悉一番后,她看向对方,凝神低呵:“开始了!”话落,只一顿,给足对面反应,而后借着手中尚未收势的枪花朝前疾旋出锋,寒芒乍起,银光皪皪,少女身形如梭,裙摆如刀,碾掠一切的气势拔地而起。
诸臣惊哗,纷纷扬首聚精会神地观看。
“旋锋!”旋风扼喉,矛锋索命,上来就行猛攻之势,力求速战速决。索尔手执短兵,虽精悍灵巧,却必须伺机近攻,对上长枪,就得先避其锋芒,再潜至近身之侧,因此,他瞬间拔身起跳,滑着长矛与空气犁出的风墙,借闪躲之态没入盲区,反手将刺刀翻转,潜至少女背后。
若换作以前,思晏必定立即回身抬手横刺背后之人的脖颈,这是绝杀道教的反杀术,可若是执枪回身,长矛并不会刺入脖颈,反而会使她的破绽一览无遗。索尔看准这点,等待她回身时,一举往斜下方刺锥心口。
下一瞬,下颌传来被上踢的剧痛,他向后仰头腾身一跳躲开,滑步抬眼一看,少女并未直接回身,反而早借枪头扥地一撑,从空中向前翻跨,不仅与他拉开了距离,还在后足翻起时踹了他一脚,此时可趁他尚未反应,沉身蓄力,上滑枪矛,片刻不歇地控枪攉挑,反朝他的心口锥来!
“挑刺!”少女一声高喝,身形正与殿外刺眼的霞光重叠,凶猛的一枪锥破风墙,发出刺耳的尖鸣,索尔避闪不及,迅速以刀身接住,暗施巧劲想要化力,没想到枪锋错着刀身上滑,滋啦一声,朝他的眼睛戳去,他仰头蹲身避开,枪风的威压下他又向后滑了数步。
蹲踞的位置正如弦上蓄势的长箭,可以贴地以鬼魅身法行至她面前,再直朝她的面门仰冲刺去,索尔思及从前她一占上风,见他蹲踞之势,总习惯先退开,便想多贴地游行几步,紧咬着她。
“劈地风!”没想到少女居然摒弃后退防御,以攻为守,直接腾身跃起,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挥枪狠命地往下一炸,正猜中他要贴地游行而来一般,当头劈下一道,长棍直碾在他的脊背,剧痛麻痹全身,他直接抱头鼠窜,朝一旁滚开,再定神稳住身形时,思绪微乱。
怎么可能?她才学了多久的枪?便已完全不按从前下意识的身法来行招了吗?索尔迅速看了一眼虞斯,后者神色深沈,注视着少女的枪法,唇线抿得极紧,似乎是嫌她力道不够,亦或是……姿势没有太标准?索尔大感羞辱,虞斯眼中不够的力道,把他背后的皮都要绽开了。
他几乎没有战过长枪,这是弱势,但他熟悉思晏的身法,这是优势,可如今这个少女的身法完全变了!不知道虞斯为她纠正过多少回,亦不知少女对枪的领悟力,完全在刺刀之上!
他有些慌乱,心中更加迫切地想要逼她显形,握紧刺刀,他盯住了少女的侧腰。
那里是思晏的命门,身法可以变,命门不会变,她屡屡败于他手,都是因腰间脱力,露出破绽,似乎是因幼年落下了旧伤,总之,那里是她最为薄弱的地方,而练枪最需要的就是腰力,久战必疲。只要伺机攻她侧腰,便有机会使她如从前一般露出破绽。
几个弹指间,索尔想好了对策,那头少女再度双手满把握枪,朝他攻来,左右抡枪频频扫挞接近,绷着蓄满怒气的脸,“抡挞!”她步法紧密,一杆银枪如花绽开,在身前盘抡成圈,既是矛也是盾,攻守兼备。
索尔却直接攒足气势迎了上去!看准少女以枪划圈下空出一袭余地的一瞬间,双膝屈跪,沉肩从那块余地中迫近,抬手扣住少女的一条手臂,少女身形一仄,少了左手一道力,长枪的一头便翻翘起飞,索尔嘴角一勾,配合扫腿袭去,将少女一绊,思晏的身体立刻横滞空中,侧腰恰好对准了索尔手中的刺刀!
如此近的距离,想要用枪矛刺他根本不可能,且她一条手臂还被钳制,另一只手仅握着靠近枪头的那边,脱力后松滑到了端际,实拿发力,千钧一发,她必须用绝杀道教的手段,以指为刺,戳他的眼。
她看见索尔令人厌恶的目中满是拉她重回恶臭泥沼的阴险狡诈。
思晏哼声一笑。她不回。绝不会再回去。
“傻子。”
她轻声说完,揭露了这不过是她故作破绽的一招诱敌深入。下一刻,她将银枪绕手背一圈反握,猛地往下一插,矛头入地,她握住长杆撑起身体的瞬间向侧边横翻大跨,再落地时,直将长杆下压扳出一道拱弧,她松手,任由银杆朝索尔的面门弹去,“炸春雷!”
索尔猜到会有此故作破绽的一招,绕杆仰身,滑膝划圆,躲开的同时,趁思晏尚未拿回兵器,直冲她而去,他将刺刀轮换左手,如游鱼般灵敏地穿过她的腋下,抬手刺腰,“该结束了!漠归女!”
谁知下一刻,却是自己的腰间传来骤痛,一道枪风将他直接掀翻在地,不知少女何时接住了回弹的银杆,只须一只手便将其拔出,顺势回身,只用棍杆,猛搕在他的腰上,单手,竟完全不妨碍她劲道十足,稳准狠快,等人反应过来时,索尔已被敲震得吐出一口血,她再起再搕,“单杀手!敲山震虎!”又是一口血,她激动地低呵:“——你输了!”这是她第一次赢。
震惊四座。
少女的天赋卓绝得惊人,那干净利落的枪法,让文武百官振奋不已,又让多罗忐忑不安,一个虞斯已经够头疼了,大辛是要再练出一个虞斯吗?
此时本该分出胜负,但显然索尔自觉屈辱,打得上了头,更忘了是要逼她露出破绽,竟直接挺身而起,朝着已然背过身的少女扎刺而去,他速度奇快,几乎没有起势,行的是绝杀道的暗刺手法,众人都惊呼出声,仿佛一输一死才是尘埃落定。
岂料少女比他还快,长枪绕腰一圈,回身利落一指,枪头挑飞刺刀,她发出比方才更为怒极的暴喝:“——回、马、枪!”她以矛锋抵住索尔的胸口,“本小姐说了,不认识你!愿赌服输,不知是你在不服气,还是北阖王子在不服气?倘若不是为和而来,还想交锋,待有朝一日,本小姐持枪上阵,必将你们杀得片甲不留!”
一石激起千层浪,诸臣大呼精彩,无不激昂澎湃。辛帝的眼中更是露出了了然一切但振奋不已的精光,虞斯想给他看到的,就是这个?他紧握住龙首,嘴角勾起弧度,他很满意。虞卿果然从不会教他失望,此女有大用,放她一命,又有何妨?
此刻处于劣势的北阖使臣却没有那么高兴,没有揭穿虞思晏便罢了,如此既输阵,又输人,还输不起,让大辛白白看笑话!
但多罗素来机变,他不知何时来到了索尔的身后,猝不及防地,猛抬手推了索尔一把,那长枪便要直直刺入索尔的胸膛。
虞斯一警,迅如闪电,一手拿住银枪收势,一手拽住思晏往后一撤,旋护在身后,抬眸睨他:
“王子这是要干什么?想让我妹妹背你们北阖的一条人命?”
多罗一哂,不等众人反应,收起笑容,猛地拿出不知何时被他捡起的刺刀,穿过索尔的脖颈,鲜血霎时喷溅,侍卫拔刀对峙,诸臣呵斥不休,他却慢条斯理地将索尔和刺刀一起丢在地上,然后朝虞斯施了一礼,“侯爷误会了,小王也很欣赏令妹的风姿,绝无歹心。”
又转身恭敬地朝辛帝施礼:
“启禀陛下,索尔有言在先,他若有半句虚言,不得好死。如今,思晏姑娘既已亮出身法,证实了他所言非实,可见索尔居心叵测,埋伏小王身边多年,不知是哪国奸细,如今见有机可乘,便想要借刀杀人,陷忠勇侯于不义,陷北阖于不义,绝杀道人确实狡诈多端,哪怕叛出数年,也确实不可放过,既然北阖诚心续和,自然要将所有绝杀道都除掉,遂,当堂杀之,以期陛下息怒。”
那边辛帝权衡一番,并不打算再任由他遮掩,如今侍卫皆拔刀朝向,诸臣怒意斐然,索性借机发难北阖,便作出怒态,呵道:“前有王子无端揣测大辛要案结词,后有使者构陷大辛良民,朕屡屡退让准允,却不想落得个血溅宫宴的情景,两国交好之说,看来只有大辛摆出了诚意!此番北阖前来,是为了挑起战火,求朕一怒吗?”
焦侃云蹙眉,她也摸不透多罗行此极端做法是为何,按理说,如今应该还在求和的进程中,可他的行为实在诡异,辛帝也已经不打算再给他机会辩白,趁机要发难。他究竟要如何说和?
殿上,诸臣听后,皆抿出了一丝帝王在趁机发难的意思,心中惶惶,此刻他们怒意丛生不假,但要开战,却并非他们所愿。
一直没有发言的睦勒,突然起身,恭顺地道:“请陛下息怒。北阖满载续和诚意而来,绝无挑战之心。倘若王子的行为令陛下不满,致使盟约不稳,睦勒有北阖王亲笔手书,陛下尽可将王子留在大辛,扣押作质子,亦或是处死,由诸臣与使团向天下作证,绝无虚言,只期盟约长存。”
这下不仅诸臣震惊,连辛帝都有了几分震惊,北阖当真为了盟约,连最得心的儿子都不要?反观多罗的神情,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切,甚至拿暧昧的眼风撞了一下焦侃云,仿佛在提醒她,那夜他说自己或许会留在大辛和亲,不是玩笑。
虞斯将一切尽收眼底,眉梢一挑,目光沉冷如刀,“多罗王子,若无异议,就不要再拿你的眼睛胡乱瞟看在座任一位臣子了。太子案与北阖有无干系尚存疑议,王子还想为北阖招惹什么麻烦吗?”
多罗笑着颔首,“侯爷说的是。”
楼庭柘满目阴鸷地盯着多罗,低声道:“杂碎一样的东西,也配看你。”
焦侃云却道:“他是在挑衅。”她隐约有些预感,下一个就轮到她。
睦勒一言,使这场难无法展开,但也并没有消除开战的危机。
多罗继续恭顺地说道:“小王不堪,虽无法证明太子案与北阖无关,却坚信清者自清,相信陛下和诸位大人们也绝不是在真相大白前就轻易发难之人,可北阖王到底是听到了大辛要进攻北阖的谣言,才派使者前来。谣言究竟起于何方?谣传之人又有何居心?也许,抓获了这搬弄口舌的幕后之人,一切尽可真相大白。”
焦侃云眉心一跳,握紧了茶杯。
“看多罗王子的意思,是已经知道,搅弄口舌之人了?”
第87章 真正的暴风雨已经来临!
辛帝顺着他的话,发出悠长的问语,眼神却冷硬如刀。
原本他是那么的想借题发挥,杀了多罗,直接触发两国大战,可没想到北阖王早有一手准备,如今他哪怕杀了多罗,也是北阖王默认两国为续存盟约而“友好”协商的结果,不仅不能开战,还会给自己增添残暴的名声。
怪不得多罗提前将压轴戏码搬了上来,离间君臣,离间不成就杀人请罪,如此肆意妄为,原是想好了用北阖王的手书收场!
如今多罗一计不成,又放弃盘说太子案以证清白,直接给大辛戴了高帽,说真相不白,大辛绝不会轻举妄动,反将大辛要进攻北阖之事点明并归属为“谣言”,巧摊于殿上,在百官和使臣面前,辛帝不能承认自己并不想等真相大白的私心,更是要问清这则“谣言”出自何处,以维持自己“明君”的形象。
多罗的视线在殿上诸数大臣脸上划过,见到大臣们皆面如菜色,生怕自己就成了下一个要被他搬弄是非的倒霉蛋和替死鬼,可多罗却并未将目光在任何人脸上落定,只垂眸一笑道:
“启禀陛下,北阖崇尚天命,敬畏天命,北阖更是将谶言奉为圭臬,凡天命者,必有大为,更应顺势而为。在北阖,若有谶言称某将某材身负天命,星宿使者转世下凡,王必笙歌开宴三日,请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赴宴以贺,并封赏万户,实乃国之大幸,朝之大喜。
“是故,小王初入樊京,听及街头巷尾皆传称,忠勇侯乃是武将星转世,天命其侍主开疆扩土,征战天下,然其身负嗜癖,所行之处必寸草不生,待战火掠烧蔓延域外,忠勇侯必杀灭四海,屠战六合,血洗八荒。小王闻之大惊……
“有绝杀道谋害太子在前,大辛若是顺势而为,借天命者开疆扩土,岂不是第一个想到北阖?小王心中揣之测之,大辛欲进攻北阖的谣言,难道就此而来?毕竟大辛子民虽将此言当戏言话本,传至北阖,北阖子民却都要信以为真。
“话说至此,想必在座诸位也都对此传言有所耳闻,谣言便是出自樊京城·金玉堂·说书匠——隐笑之口。这话本粗看,只觉得是对忠勇侯的骁勇神威进行夸张的雕饰,顺便借其昭昭恶名,博得诸位大人们一乐,可若是细思一番呢?难道不是在暗示众人,大辛不仅要进攻北阖,还要将北阖杀得寸草不生吗?
“当初陛下毫不犹豫地与北阖签订辛北之盟,换两国边域百年安定,想来定是一位贤德勤政、爱民如子的明君,隐笑却传出此等煽动战火、挑起两国不睦的话本,时间一长,必让辛朝的百姓们也误以为辛帝是要借忠勇侯行烧杀抢掠,暴政天下之事。如此损害陛下的德行,辱没陛下的名声,应该杀之而后快才行。”
他一言说罢,焦侃云的气息已颤乱不已,垂眸沉吟,眸中晦暗不明,楼庭柘沉着脸,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她紧握到指甲尽数嵌入肉里的手,冰凉一片。手背传来热度,焦侃云回过神,挣脱了番,抬眸对上虞斯复杂的目光,担忧痛惜,怒妒交织,楼庭柘瞥见,竞心一起,更不想放开,低声说道:“别怕。”
焦侃云缓缓摇头,再度挣扎,梭回手。
多罗颠倒黑白的能力实在太厉害,她写模棱两可的话本,本意是暗地里打着迎合圣上的幌子,在聚结朝臣谋事,想要“阻拦”圣上暴政,可他上下嘴皮一碰,把圣上架成明君,这话本就成了她在“煽动”圣上暴政。
原本她暗中谋事,徐徐图之,话本深意遮掩得极好,且她想过,就算陛下猜到深意,私下里,也会因话本的迎合之态留下她的笔,可如今深意被当众揭开,辛帝看她的眼神无不意味深长,阴狠毒恶。这是其一。
其二,朝臣皆知辛帝有发兵北阖之心,但不知辛帝有屠掠之心,多罗点破后,众人必然猜忌纷纷,为了把辛帝架成真正的明君,必然会起哄惩治她这位“传谣”的说书人,而之前攒结谋事的臣子们虽知晓内情,却不得不附和。
其三,被架高的圣上若不想在发兵前让诸臣尽知野心,引来阻扰,就不得不顺着多罗的话,把隐笑架在火上烤起来。
多罗在用这种方式,逼迫辛帝承认自己并非暴政之人,不会让虞斯攻入北阖行屠戮之事,并委婉暗示辛帝,倘若他真有此心意,此刻会揭露给天下人看,还是那个目的,促成外族自危结党。是请愿,也是威胁,是结好则奉其为明君的马屁,也是无法结好就拆穿其为暴君的挑衅。又是可进可退的计策。
“而隐笑其人,此刻就坐于大殿之上。”多罗并不急着说出姓名,反而享听着殿上诸臣震惊且惶恐的议论声,隐笑写话本时得罪了不知多少权贵高官,前有太子保驾,后有辛帝控作,一直有恃无恐,如今要在大殿上被拆穿,不知道还会不会和那晚让他跳河捡药一样淡定!
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她如何窘迫地出现在殿上,面对得罪过的大臣们的挟私报复,以及清正大臣们的附和惩治。
他的得意之色只在迎上虞斯要将他挫骨扬灰的眼神时收敛了一瞬,一阵心惊肉跳后,他压下恐惧,示意手下向辛帝呈上一摞证物,沉声说道:
“金玉堂以金老板重病为由,闭门歇业多日,小王听到传言后特意登门‘拜访’,在其家中搜集到了如山铁证,不论是书信的字迹,还是太子府用名帖,又或者是‘有问必答’的堂倌口供,都只指向了一人……小焦大人,你还坐得住啊?”
虽并未直呼名姓,但众人皆恍然大悟,无数道视线径直戳向焦侃云,见她面色沉静如水,毫无愧疚羞惭之态,被坑害过的恶官无不怒火中烧,苦从心起,恨不得立即将她就地正法!
大殿顿如炸锅般喧闹翻沸,甚至夹杂着一些恶官的急声叱骂,什么?他们辛辛苦苦痛贪作恶、鱼肉百姓多年,居然是被一个黄毛丫头给编排整治了?!
尚未出口的恶言,被虞斯横扫而来的杀掠断在喉咙里,想起两人之间暧昧的风言风语,再想起之前忠勇侯就是隐笑的最大苦主,如今竟成了她的入幕之宾,恶官们心呼很有手段,算她走运,便把恶言吞下了。
不骂她,瞪总可以吧?可她身旁神色阴晦的楼庭柘正屈膝耷手,以不羁的坐姿朝她倾靠,相护之意何其明显,众人讪讪收回视线,心道二殿下贪那么多,性情乖戾,比他们还恶,怎么好意思喜欢人家啊?
最后只能拿眼珠子戳着稳如泰山的焦昌鹤,狐疑地揣测他怎么这般淡定,难道他早就知道此事?难道这些事包括挑起战火的言论在内,都是圣上授意?
无疑,焦昌鹤故作淡定的姿态,就是要让众人这般猜测,好为焦侃云多谋得一些利益,至少先将矛盾分化出去。
多罗的直觉确如虞斯所言,惊异于常人,她将心思小心翼翼地藏在话本中,他不仅直觉抿出了深意,还反拿来利用。
而他找上她的原因,是他更惊人的直觉驱引……不是靠草蛇灰线,也不是靠奇门诡道,他只靠看完话本并看完她十六年的经历后,直觉使然,就猜出了隐笑即是焦侃云。这是焦侃云万万无法预料得到的。且他行动力极强,立刻便找上了金老板,极尽手段求证。金老板完全没有给她通风报信,也不知如何了。
“我将从你身上拿走一样东西。”
这样东西,的确不是性命,而是焦侃云在金玉堂的伪装。可他这般利用,又和要她的命有什么区别?亦或是,他此番还有后招?焦侃云暂且不做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