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街上看灯会,难免受寒。我就把夙院布置了一下,能搬来的都搬来了。”姬萦的黑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一贯明锐的目光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以往这个时候,我们都在南征北战,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一起逛个灯会,我不想错过。”
她退后一步,想从徐夙隐怀中撤出,但那双揽在她腰上的手,却一反常态地坚硬执着,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如幻影般消失。
“你为什么……想和我逛灯会?”他怔怔道。
“我不止想和你逛灯会。”姬萦踌躇片刻,直视着他的眼睛,大方说道,“我有很多想和你一起做的事。”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徐夙隐的眼神黯淡下来,眼眸中原本燃起的亮光仿佛被一阵冷风吹得摇摇欲熄。
“……没关系。”
姬萦笑了起来。
那被她惧怕的未来,被他说出口后,她反而觉得内心一轻。
“我力气大,身体好,就算你走不动了,也能背着你看遍大江南北。”温暖的烛光照在姬萦脸上,她的笑容璀璨生辉,宛如炙阳,“至于能在一起多久,死生有命,谁也做不了主。”
徐夙隐难以置信地看着笑着的姬萦。
哪怕她的头脑并不记得那段回忆,但她的心一定还记得,她的骨血,她的灵魂还记得。
这熟悉的承诺,宛如十一年前蝶翼扇起的微风,在十一年后变成惊涛骇浪拍打在他的心上。
他眼眶酸涩,微微颤抖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蝴蝶翅膀。他的目光从姬萦映着自己的瞳孔慢慢下移,最终在某一个位置定住。
他缓之又缓地靠近那淡红的嘴唇。姬萦看着他挺直的鼻梁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下意识地仰头看他,那双泫然欲泣的眸子,让她失去了一切语言,只剩下难以言喻的心痛,像旷谷中回荡的巨响,冲撞在胸腔之中。
他的面孔越来越近,带着薄弱温度的呼吸扫在她的脸上,好似被蒲公英的种子先一遍吻过。
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炽热起来。
他一步一停,给了她太多后退的机会。
她都没退。
从他轻颤的眼睫中,一滴晶莹的泪珠悄然掉落,恰好落进她的眼中。
他的体温、他的悲观、他的矛盾和痛苦,都随着这滴泪,融进了姬萦的身体之中。
他的嘴唇终于落到了她的唇瓣上,也像蒲公英那般轻柔,带着旅途已经趋近结束的悲伤。她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让还未流出的泪水藏进了眼皮中。
两人的嘴唇反复触碰,在试探中深入、缠绵、追逐。
时间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她已经不在乎他心中是否把她当女人看待,又是否有一席之地了。哪怕他依然记挂着那个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山野之女,哪怕他爱的另有其人。
只要他能继续活在她身边,只要他能获得他想要的幸福——就算给他幸福的人不是自己。
那也无所谓。
她想要他活着,活在自己身边。
南极长生大帝,药王孙思邈,各路神仙啊,请听听她的祈求。
她是大夏的公主,更是大夏未来的主人,她理应尊贵无双,拥有世上一切珍宝。
这是她的心爱之人,世间最为珍稀之物。
不要带走他。
不要。
十一月的晚风带着寒意吹拂过院中无数盏形态各异的灯笼。
徐夙隐的嘴唇渐渐从她身上离开。
姬萦缓缓睁开眼,重新将他那张露着悲伤的面庞收入眼帘。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划过他微凉的肌肤。
他的眼睛,总是让她难过。她想敞开自己的内心,容纳这破碎的魂灵,将他的悲伤,变成他们的悲伤,将她的快乐,变成他们的快乐。
无论再遇到多少人,她对徐夙隐的喜爱,永远是独一无二的。
“……你会后悔的。”徐夙隐低声说。
他已望见了那份未来,所以竭力想要避免。
“我不会后悔。”姬萦笔直地看着他。
“你一开始或许不会后悔。”他说,“后悔是从你眼前挂满白色灯笼,某次脱口而出我的名字却无人响应,就连今日这样一场灯会,也无法再笑着参加时开始。”
他的声音越来越克制,揽在姬萦腰上的手也松开了。
“对我来说,能触摸到的现在比缥缈无踪的未来更重要。”
姬萦抓住了那只退缩的手。
她坚定无畏地看着他。
第95章
月亮已经爬上了湛蓝的夜空,夙院中灯笼满目,亮若白昼,唯有兰草和昙花的叶片下藏着斑斑驳驳的月光。
风来了,那些寒霜一般的碎片,在青石地板上摇晃。
姬萦脱下狐毛围脖,系到徐夙隐脖子上。他们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脚边放着屋中搬出的火炉。
“你给我了,你自己不冷么?”徐夙隐无奈道。
“我不冷,我专门给你带的呢,就是为了这个时候!”在徐夙隐面前,姬萦一向格外坦诚,为了证明她所言非虚,姬萦特意给他看脖子上捂出来的汗,“我都热出汗了,还是你戴着吧。”
她的手指划过修长光洁的脖颈,太阳在上面留下了丰收的颜色。徐夙隐的目光被那片赤裸的皮肤所烫,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身体发肤,怎可轻示于人?”
“那是给你看,又不是给别人看。”姬萦理直气壮道。
“给我看……”徐夙隐顿了顿,无奈道,“给我看也不行。”
“为什么?”姬萦抱着膝盖,歪头看他,“你可别说男女授受不亲这种话,我们亲都亲过了,自然和别人不同。”
徐夙隐哑口无言,耳朵渐渐红了。
但他假装没有意识到耳尖的滚烫,故作平静地看着姬萦。
“……不可就是不可。”
“……嘁。”
姬萦转头看向院子里琳琅满目的灯笼和花朵,小声道:“这是我提前几天就准备起来的,那些兰花昙花,是我亲自去花房挑的,你还喜欢吗?”
脖子上的狐毛围脖源源不断为他抵挡着寒风,上面特属于姬萦的温度,仍在温暖着他。
徐夙隐低声道:“喜欢。”
姬萦松了口气,笑道:“只要你喜欢,我也就不算白忙。”
她没有去追究那个吻是否改变了他们的关系,只因她不愿给他任何负担。
“昙花啊昙花,你什么时候才打算开放啊?”姬萦望着不远处仍含苞待放的几盆昙花,喃喃自语道,“我总听说昙花一现,却从未见过昙花开放的时候。听说比牡丹还美,是真的吗?”
“昙花艳色不及牡丹,香气不及金桂,数千年来被文人墨客追捧,或许只是因为‘一现’,所以才珍贵吧。”徐夙隐低声道。
“一现又怎么了?”姬萦不满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昙花只能一现,因为它的一现便抵过万千现。”
她说完后,过了片刻,伸手握住徐夙隐微凉的手指。
“……就像你总说你身体太差,没有太多时间,但你能予我的喜怒哀乐,便比一百个人都多。”
徐夙隐没有说话,但却反过来握紧了她的指尖。
她想起指腹和手心中那些难看粗糙的老茧和伤痕,想要悄悄地蜷缩起五指,却被徐夙隐的五指从中穿过,牢牢地握了起来。
“我的手上有很多茧……”她低声道。
夜风吹ῳ*Ɩ过庭院,送来兰草和昙花摇曳的簌簌声响,还有徐夙隐低若蚊吟的回答。
“我只恨自己不能代你受苦。”
风停了,他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如同千山鸟飞绝之后的钟声,一波又一波地回荡在姬萦心中。
“这些茧痕,是你夙兴夜寐、勤奋不懈的成果,而伤痕,是你保家卫国,奋勇杀敌的证据。”
“能够触摸到它们,是我的荣幸。”
姬萦怔怔地看着他。
静谧的月色之中,昙花静悄悄地开放了。雪白的花瓣,像是观音座下的莲台层层叠叠,烛火的掩映中,它们不似平常那样冰冷,蒙上了一层昏黄的暖光。
姬萦眼角余光中甫一触及那一朵朵圣洁的花朵,就连忙叫喊起来,生怕昙花真的一现,徐夙隐没能赶上看这一眼。
昙花多在夜中开放,愿意为它的美丽点烛等待的人只是少数,姬萦也是头回看到真正的昙花盛放。
她看着那几盆在短时间内便开得枝头满缀的昙花,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幽香,痴痴道:
“真好看啊。”
徐夙隐温柔的目光落在她的烨烨生辉的眼上。
“是啊。”他轻声说。
只可惜,他不能看上一辈子。
昙花乍现,也不过是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昙花纷纷凋谢,徐夙隐不禁想起了自己,悲伤还没来得及涌现,姬萦已经拍着屁股站了起来,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她跑到那几盆昙花前,摘下了刚刚凋谢的花朵。
徐夙隐跟着站了起来,不解地看着她:“昙花已谢,摘下来又能如何?”
“昙花凋谢,虽然不能看了,但还能吃啊!”姬萦说。
“昙花……吃?”
“对啊,你没吃过吧?这是我从花房老农那里取的经,昙花刚凋谢那一会,把花瓣摘下来做粥,或者和蛋一起炒,都是难得的美味!”姬萦兴冲冲道,“我就是想着夜里看了灯,一定会肚子饿,炒一碗碎金饭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