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杨阁老,您瞧瞧,满朝文武陛下最疼最敬重的也是您,咱们这些臣子谁有这待遇。”
杨元正少不得谢恩一番,裴浚摆摆手,示意众臣不必约束。
底下大臣忙着觥筹交错,裴浚却是认认真真吃了一顿饭,他素来养生,酒不过纵,饮食也不过七八分饱。
待他撂下筷子,杨婉亲自上前奉茶,一股细微的桂花香夹杂着一丝木樨香传入鼻尖。
杨婉晓得裴浚不爱女人熏香,是以她从不熏香,所以这身上携来的香气只能是旁人的。
裴浚最后一次在文华殿搂着李凤宁入眠时,她身上就有一丝桂花香。
所以,她这是来了?
不,也不一定,她这个人善变,什么香薰都爱往身上用,今日木檀香,明日桂花香,有一日也熏了梨花香,旁人送她什么她就用什么。
裴浚现在除了见着那个人,否则不敢乱断,毕竟吃过一次亏。
他从小到大只熏奇楠香,自始至终不曾变过。
凤宁却是没有定性。
她当然没有定性,否则也不会说走就走。
裴浚眉棱暗藏锋锐,接过杨婉那盏茶,一饮而尽,搁在一旁没有说话。
杨婉察觉他眉头微皱,恐惹了他不快,悄悄褪去廊庑一角。
就在这时,不知哪位喝多了酒的臣子,大喇喇站起身举目四望,瞧着这座门庭开阔,富丽堂皇的宅子,发出一番感叹,
“江滨当初选了这座宅子,取义大隐隐于市,在这寸土寸金的城隍庙,他能置办这么大的园子,可见骄奢,不过话说回来,这座宅子只有赏给了杨阁老,才衬这首辅门第,可见陛下英明。”
这话一落,席间的气氛微有些玄妙。
杨元正早知今日这场寿宴恐不太平,原来如此。
他含笑朝皇帝施礼,
“陛下,当初您赏赐这宅子给臣,臣拒而不受,顾念的也就是它太过于奢华了,可您一片爱臣之心,坚持赐予,臣岂敢违抗圣旨,不得已收下,可心里总归忐忑不安哪。”
裴浚闻言立即斥了那名官员,转而安抚杨元正,“朕赐给你的,那就是你应得的,阁老不必战战兢兢,享用便是。”
杨元正心下打起算盘。
什么叫你应得的?
江滨那是什么下场,他该得吗?
这一瞬,杨元正忽然领悟皇帝让他在这里办寿的真正用意。
行贺寿之名,给与他无上的荣光,然后告诉他,他如今已是位极人臣,权臣该有的荣耀他都有了,往前一步便是江滨的下场,往后一步,海阔天空。
皇帝这是逼他致仕。
想明白这一点,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额汗都滑了下来。
他这一刻忽然很佩服这位帝王心计,果真是心深似海,无可琢磨。
你以为他是宠幸,他实则敲打。
欲取先予。
有了今日亲自贺寿的宠幸,往后朝中哪个臣子还敢说皇帝不敬重他,若是他被贬被斥皆是他咎由自取,皆是他恃才傲物,目无君父。
而事实上,他也到了致仕的年纪,放下,全身而退,未尝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可他恋栈权位已久,也不是说放下就能那么容易放下。
总该得一些什么吧。
杨家门楣都压在他脊梁上呢。
短暂一番权衡,杨元正心知大势已去,从裴浚踏入这个门槛,他就没了别的选择,于是他起身道,
“陛下对臣恩厚泽绵,臣铭感五内,今日满朝文武在场,给臣做个见证,臣实在老了,恐无法侍奉陛下,还请陛下令择贤明,准臣致仕吧。”
裴浚闻言连忙哎了一句,摇头道,“阁老这话说错了,您不仅是三朝元老,更是朕心腹肱骨,朝廷没了你不成。”
若是杨元正聪明,隔几日上书致仕,他也就顺理成章批复,这样里子面子都有了,可现在当着大家伙的面说这话,像什么?
像他这位做皇帝的在逼他。
裴浚不是没法子逼杨元正退位,今日略施计俩,便可将杨府全家发落。
但他没有这么做,杨元正历经三朝,是真正的为国尽瘁,死而后已,即便有弄权之嫌,却也不能磨灭他的功勋,满朝文武看着,天底下百姓看着,这一场相权与皇权之争,必须和平过渡。
不仅是为了朝廷平稳,为了青史留下君臣相和的佳话,也为了他为君的底线。
君上有度,底下臣子方有节。
而杨元正之所以这么做,显然是在跟他掰手腕,谈条件。
君臣这会儿像是隔了一层窗户纸,暗自交锋,你来我回。
杨元正苦笑,
“前几日御前议事,老臣犯了头风,思虑已大不如前,再贪恋权位,臣便成了千古罪人,陛下今日屈尊降贵贺臣寿辰,可见陛下怜惜臣,既然怜惜臣,还请您准了臣之所请。”
“来,”杨元正忽然朝杨婉招手,
“孩子,祖父老了,挪不动身子了,你替祖父奉一杯茶给陛下。”
杨婉刚奉了一盏茶不久,如今又要奉茶,寓意何在?
杨元正这是告诉裴浚,想要相权和平过渡,立杨婉为后。
杨婉此刻手心皆是汗,一颗心从未这般忐忑,稳稳接过祖父递来的茶,往裴浚迈去。
她压根不敢抬眸看他,余光瞥见那双修长的手臂,白皙分明的指节轻轻搭在膝盖,她多么盼望着他能伸手接过这盏茶,如此她使命也完成。
她盼这一日有如甘露。
可惜她终究是遗憾了。
那如玉的指尖轻轻擒住她的茶盏,没有喝,而是搁在一旁。
然后嗓音清冽问起身侧的祖父,
“朕听闻杨家子弟出众,今日得了机会,阁老何不引荐?”
杨元正微微一怔,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他不想立杨婉为后,作为补偿,提携杨家后辈。
这其实也是杨元正的后手。
在杨婉与杨家子弟中,皇帝总该挑一样。
虽然杨元正有些失望,却还是顺应了皇帝的心意,招手示意侯在廊庑下杨家众孙上前,
“还不快些来给陛下磕头。”
裴浚一一垂问,又听闻杨家嫡次孙风神玉秀,出口成章,便当众擢升他为中书侍郎,准侍奉帝侧。
杨家真正繁盛的是杨元正嫡长子一房,可裴浚偏生提携了二房,目的也在于削弱杨家的权势,不得不说,这位年轻俊美的男子,将帝王心术玩到了极致。
今日他又是亲临贺寿,又是提携杨家后辈,杨元正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只得起身谢恩。
百官也无不信服,比起上回果断剪除杨元正的羽翼,今日行怀柔之举,如此刚柔并济,方是明君之道。
这一场历时三年之久的君相相争,至此完满落下帷幕。
如果不算杨婉的话,确实够完满的。
杨婉手心都凉了,挪着僵硬的步子退去廊庑后头,她茫然望着前面曲折蜿蜒的抄手游廊,整个人有些出神,那根一直撑着自己的主心骨骤然崩断,令她无所适从。
从五岁记事起,祖母便告诉她,她将来是要入宫的,请来宫里最严苛的教养嬷嬷教导她规矩,琴棋书画样样不落,她端庄得体,才高德厚,百官对皇后的期许,均成了她的圭臬,她活成了全京城最耀眼的牌匾,人人引她为榜样,可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她累不累?苦不苦?
杨婉这一刻忽觉疲惫极了,眼前垂挂的五色灯笼恍惚了,所有身影均在晃,她迷迷茫茫不知往何处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逆着人烟行到别苑西北角一处水泊,此地湖水往里弯出一个凹,建了一座水榭,杨婉独自坐在台阶,百无聊赖喂鱼。
少顷,身侧有脚步声传来,杨婉倦怠地掀起眼皮,见是凤宁,微微诧愕,
“凤宁妹妹...”
方才前院的消息源源不断往水阁传送,当时蒋文若说了一句,
“杨婉已成了杨家的弃子。”
听了这话,凤宁蓦地心痛,果然她出宫是对的,真正在他心里够得着分量的只有江山社稷,朝堂权势,这些女人对于他来说均不算什么。
章佩佩如此,杨婉亦是如此。
凤宁循着僻静的道儿准备离府,偏生瞧见杨婉往这里来,有些担心便跟了过来。
“婉姐姐,你还好吗?”
杨婉站起身,眼底的悲伤失落一掩而尽,如常露出端庄的笑,
“怠慢妹妹了,你这是要回去?”
凤宁颔首,望着她勉强的笑容,忽然认真道,
“婉姐姐,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就觉着呀,你像是这世间一尊菩萨,没有你料理不了的难事,没有你踏不过去的坎。你是那么的完美,令人景仰赞誉,可我有时候想,你这么能干,背后得付出多少代价呀。”
明显察觉杨婉眼中有泪光一动,凤宁握住她手腕,
“婉姐姐,你试着做自己,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你也只是一个方才二十岁的姑娘,正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纪,活得痛快些吧。”
杨婉怔怔立了许久,久到那道秀美的身影如霞光一般从她眼底闪逝,她方回过神,侧身望着脚下波光粼粼的涟漪,忽然纵声大哭。
凤宁这厢与章佩佩等人告辞,回了学堂,梁冰倒是好奇,非要跟着过来瞧,将跨院考察一番,又将学堂逡巡一阵,煞有介事颔首,
“很不错,比在养心殿好。”
凤宁笑着招呼她用茶,梁冰摆摆手,
“我还要回宫呢,改日刻好送来给你,再讨茶喝。”
梁冰这人从来干脆利落,凤宁也不挽留,送她至门口,等她马车走远,正要折回来,迎面一年轻男子缓步朝她走来,只见他面容消瘦,行路也似没那么便捷,却还是稳稳当当立在她眼前,朝她作了一揖,
“凤宁妹妹,好久不见。”
凤宁见他气质大变,俨然不是过去那意气风发的少儿郎,微微吃了一惊,好半晌才认出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