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越骂越起劲,不由想到第一次见到冯敬廷的样子。
那时他和卢三娘郎才女貌,伉俪情深,冯敬廷年轻时风姿俊秀,卢三娘也生得雪肤玉容,二人恩爱无虞,人人称羡。
她一时间醋意上头,骂个没完。
“我看她就是个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她娘就是个浪荡货,四处勾引野男人,生下来的女儿才会这般淫贱,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跟裴獗不干不净了,还渴着萧三,想回齐国当皇后呢?做的什么春秋大梦……”
冯莹低下头去。
冯贞和冯梁也不玩耍了,停下来,愣愣地看着他们的娘。
冯敬廷眉头打结,“你少说两句,孩子们都听着……”
陈氏:“听着怎么了?听着才能长教训,别跟他们那个浪贱的长姊学坏了……”
她声音没落,冯梁突然叫了起来。
“阿母,二姐怎么了?二姐……二姐在哭……”
冯莹捂着心窝,低着头,肩膀耸动着,没有哭出声音,但那颤抖的模样,让她看上去比哭出声时更为伤痛欲绝。
陈氏心疼坏了。
娇生惯养的女儿,在家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现在学着在爷娘面前掩藏悲伤了,嘴上说没事,委屈怕是大了吧?
“乖女,给阿母说说,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萧三……”
冯莹摇摇头,用帕子拭了拭眼泪。
“不怪陛下,也不怪长姊,都怪我……”
陈氏目光微凛,“与那个混账东西有什么关系?她怎么你了?”
冯莹越哭越厉害,眼泪串串,渐渐地上气不接下气,陈氏哄了许久,才听到她抽抽泣泣的道:
“长姊绑架了长公主,不停地逼迫陛下……昨夜大雨,陛下不顾性命夜渡竹河,也不知长姊和他说了什么,陛下淋了雨,回来就病倒了……”
陈氏怒目而视,“好一个孝顺女。竟敢绑架当朝长公主,这是要把我冯氏满门架在火上烤啊?冯敬廷,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
冯敬廷哑口无言。
片刻才沉着脸问冯莹。
“陛下病倒了?严不严重?”
冯莹摇了摇头。
她是打死都不会承认,萧呈冒着夜雨渡河,是一心一意去见冯蕴的。她宁愿相信是因为冯蕴绑架了萧榕,萧呈受到了她威胁。
不然,霁月风光的萧三公子,将万千女郎的爱慕都视如粪土,何故对冯蕴一人另眼相待?
她受不了这样的羞辱和落差。
在冯敬廷的追问下,按自己的理解说罢,又细声细气地道:
“此事,陛下身边的人都被封了口,不让外传。”
冯敬廷沉吟片刻,“须得写信让你大伯知晓才好。”
冯莹一怔,“阿父万万不可,陛下会怪罪我的。”
“不会让陛下得知,只是让你大伯心里有数。”冯敬廷看着她,眉目深浓,“这些事情,你无需操心。你啊,好好侍候陛下,早日诞下一男半女,那才是正经事。”
冯莹咬着唇低下头去。
看着是害羞,其实是害怕。
要是让家族让大伯知道萧呈至今没有碰她,会不会找另外一个族姐或族妹来取代她?就如她当初取代冯蕴一样?
冯敬廷看不出端倪,陈氏却门儿清。
女儿看着柔弱,实则要强。
萧呈真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她也是不肯讲的。
“看来是我们小看了那个狐媚子。这勾男人的手段,一招接一招的上,我阿莹单纯,如何敌得过她?”
冯莹委屈地抿住嘴,双颊微微发白。
陈氏拉住她的手,在手背拍了拍,“别怕,有娘在呢,定会想法子为你出气。”
冯敬廷侧过脸,张开嘴想说什么,又无可辩驳,长叹一声。
“家门不幸。生此劣女。”
第208章 郎心似铁
冯家一行人到达并州驿馆,就有人来接。
萧呈住在原刺史府临时改建的行宫里,离驿馆不远,冯敬廷沐浴更衣,换上官服就同冯莹一道,前去拜见。
冯莹乘车,冯敬廷骑马。
父女俩路上没什么话,到行宫门外的玉阶下,冯莹突然站住,侧目看着冯敬廷脸上的憔悴之色。
“阿父还是很担心长姊的吧。”
冯敬廷不妨她突然问起,嘴皮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
冯莹微攥手心,目光凉凉地看着他。
“长姊出城的前日,阿母曾说,如果阿父选中我出城乞降,让我务必不要丢了冯家的脸……”又垂下眼眸,唇角略略凝住。
“女儿应自尽于敌前,以全气节。而不可委身敌将,令家族蒙羞。”
她的话,冷冰冰地吹入冯敬廷的心里。
父女两个凝视着对方,寂静无声。
世家声望和尊严,对族人高于一切,也是世家得以传承之必须。
如果冯蕴不堪受辱,自尽于北雍军营。
人死了,这份屈辱就没有了,那裴獗逼死人家的女儿,则是恶贯满盈……
“如果是我,不会让阿父如此难堪的。”
冯莹一句话把冯敬廷杵在了原地。
是的,他是难堪的。
虽然没有人会当面说起,但仍有很多人知道他当初为了自保而献出了女儿,并且那个女儿没有自尽,屈辱地活着陪侍了敌将……
不管陈氏骂得有多难听,但对冯敬廷来说,裴獗在并州迎娶冯蕴为妻,多少补救一些冯家的脸面。
至少不再是无名无分的侍妾。
她不再低贱,父亲自然脸上有光。
冯敬廷叹息一声,“事到如今,说这些作甚,走吧,去见陛下。”
父女俩在门外就被侍卫拦下了。
胥持拱手道:“陛下偶感风寒,这两日不见客,府君请回吧。”
冯敬廷慌忙抬袖,深深揖礼,对着大门的方向毕恭毕敬地大声道:“微臣冯敬廷,祈愿陛下龙体康健,福泽万年。”
礼数十分尽到。
冯莹看一眼阿父,提起裙摆,“我去看看陛下。”
胥持可以阻止冯敬廷,不好阻止冯莹,因为她是萧呈明媒正娶的平妻,是他们的主母。他低头应一声喏,又朝冯敬廷抱歉地作了個揖,这才带她入内。
吉祥在榻边侍候着,正按太医的法子,为萧呈去热。
冯莹走近,“陛下好些了吗?”
吉祥双眼通红,摇了摇头,“方才又烧起来了。”
“阿蕴……阿蕴……”萧呈满头虚汗,脸色潮红,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睡着,双眼紧闭,唇间似有喃喃出声。
冯莹不说话,垂下头去,想听清他在说什么。
“阿蕴……”萧呈嗫嚅着唇,浑浑噩噩地说着胡话,眉头紧蹙,面容痛苦而扭曲,脑子像是受到什么刺激,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冯莹的胳膊,很用力地将她拉近,用一种卑微的姿态贴着她的手背。
“不要……不要死,我不舍得的,你不要死……”
冯莹另一只手试探地抚在他的额头上。
“好烫。”
她抬头问吉祥:“怎么还没退烧?”
吉祥摇头,“喂下去的药,又都吐了出来,太医说,心乱则百病生,内心苦闷,久郁成疾,心病还须心药医……”
冯莹的脸沉了下来,可见微怒。
“陛下有何心病?”
吉祥低头,立在当前不好吭声了。
冯莹面色苍白地坐在榻边,看着萧呈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不说话,也不动,任由他将她的胳膊揽入怀里。
他身上烫得像火,身子却有些颤抖。
“冷……阿蕴……我冷……不要走……”
冯莹死死咬着下唇,委屈如同决堤,又恨又怒。
“我把海棠……给你……海棠虽无香……却有情……”
萧呈喃喃着,醉鬼般说着梦话。
冯莹并不全然听得真切,半个身子俯在他胸前。
但海棠二字,让她想起那年竟陵王府的旧事。
海棠林里,她带着仆女去观赏,想要折几支回去插瓶,被萧呈拒绝,还板着脸说“花虽无言但有泪,爱花之人不折花”,愣是把她羞臊得哑口无言,回去生了好一阵闷气。
可隔天就看到冯蕴抱着带花的海棠枝回家,笑盈盈地让仆女插起来。
她们说,是在竟陵王府的海棠林里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