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起得早,到这时尚未用膳,饿了。”
冯蕴一听,“那我让人给你煮两个鸡蛋在里面?酒酿丸子煮鸡蛋,江南风味,好吃呢。”
一提鸡蛋,敖七便想到冯蕴上次将他迷晕的事。
他盯着冯蕴,眼圈有点红。
“江南吃食就是精致,不像我们平城……”
语迟意动,复杂情绪全在未尽话中。
冯蕴倒没什么反应,少年人总是易感。
裴獗脸色微凝,正要说话,就见淳于焰急匆匆从茶室出来,目光落在他们面前的食案上,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敖七让这一打岔,回过神来,看一眼裴獗幽冷的目光,对冯蕴道:“舅母不用麻烦,时辰快到了,我马上要去议馆。”
“我麻烦什么,我就出一张嘴。”冯蕴笑着便起身,“你等着。”
她去灶上吩咐了两句,又翻出一些腌鹅鸭卤,让人切上,然后净了手往回走。
刚撩帘子出去,就看到一个男子走了进来,约莫三十左右,高个头,脸削瘦,眼窝深,鼻如悬胆,整个人阴冷冷,看一眼就感觉不适……
冯蕴身体微微凝滞,停下脚步。
看着那人走到裴獗的面前,躬身行礼,血液好似凉透。
仿佛又回到了前世。
最初见到唐少恭是在李桑若的别院。
擦身而过,匆匆一瞥,没有说话。但冯蕴记忆很好,乃至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冯蕴难以忘却的一个噩梦。
小满在嘉福殿被李桑若活生生打死后,她成天郁郁寡欢,常常半夜惊厥醒来,然后拥着被子默默流泪。她不敢哭出声音,怕吵醒裴獗,于是那些冰冷的长夜里,泪湿被角的消磨,变得格外漫长……
裴獗起初若无其事,装着不知情,但每日吃的穿的用的,换着花样的让人送到她的屋子里。后来见她仍是郁结难消,时常流泪到天亮,想是被她烦透了,终有一日半夜起来,披上衣服红着眼睛问她。
“到底要什么?”
她现在还记得裴獗那一副吃人的模样。
可那时的她,能要什么?
郁结在胸,情志难消,整个人沮丧而无望,夜里难以入眠,只要合上眼睛,就想到家族的抛弃,想到小满的死,想到李桑若的恨,裴獗的冷漠,萧呈的背叛。
不仅对裴獗,那时的她,对生活里的任何事情都全无兴趣,不想动,也不想吃,整日整日地躺着,就想怎么死才能舒服一点。
后来再回忆,那时的她,是一种不正常的病况,连脑子仿佛都迟钝的。
一个人都不想活了,对周遭的事情,又怎么会有兴趣?又哪里来的精神在侍候裴獗?
那一阵,裴獗每每有需求,她都萎靡不振,草草应付也不免落泪。
裴獗没有说什么,只是比往常更为沉闷。
再往后,他不碰她,她也不主动,两人每天躺在一张榻上,很长时间都没有同房,形同陌路。一直到那天,他半夜起床掌了灯,坐在床边,捧着她的脸,恶狠狠地问她,到底要什么。
她崩溃到极致,哭着说,想要安静,安安静静的,不再受任何人打扰。
当夜裴獗把她翻来覆去地狠狠折腾了一通,次日,他就撤走了安排在冯蕴院里的几个女侍,只剩下一个大满和四个负责日常的仆妇。
裴獗是半夜走的,事毕穿上衣服,头也没回。
之后也没有再来。
冯蕴知道自己惹恼了他,毕竟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府里也没有别的妇人,还受她这样冷落,换了谁也受不得。
那时候冯蕴并没有怪他,甚至有些内疚没有让他满足,但她整个人低落到说一句话都感觉困难,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无法自拔。
裴獗不来,冯蕴的院子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仆妇们可能得到了授意,除了衣食住行,一句话都不说。而大满在小满死后,也变得沉默爱哭,常常和冯蕴相对一天,俱是无言。
改变这一切的就是唐少恭。
“冯十二娘。”他唤她名字的声音十分的冷。
距上次见面已过去两年有余,那时的冯蕴,被人装在一口密封的大缸里,只露出一个头,身子伸展不直,狼狈得猪狗不如……
她是在睡梦中被人掳走的,不知道因何而来,也不知身在何处,只看到那个密闭的房间里各种各样的刑具。
唐少恭问她,可听过戚夫人的故事。
那个被吕后砍掉四肢,剃去头发,做成人彘的戚夫人在冯蕴看过的书里都是不忍卒睹的一页,她怎会不知?
唐少恭看着她的恐惧,脸上居然有了笑意。
“果然是红颜祸水。”
他平静地说着惊悚至极的话。
“没了头发,没了四肢,没了眼睛,没了舌头,没了鼻子,不知大将军还认不认识你这如花美眷,还会不会夜夜搂入怀里,恣意爱怜?”
第255章 冯氏独宠
想死,和被人残忍的虐待,生不如死是两回事。
恐惧加速了血液流动,也激发了她的求生欲,甚至连那些想死的消沉和悲愤都没有了。
她想活,想完完整整的活,或是……完完整整的死。
她说:“李桑若能给你什么?”
唐少恭弯下腰看着她,“她能给的,你给不了。”
“我能给的,她也给不了。”
唐少恭似乎被蛊惑到了,瞳孔里有细微的变化。
又似乎没有丝毫为她所动,脸上的冷笑比方才更深。
“实不相瞒,我想过,这如花美人是什么滋味……”
唐少恭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很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但我更愿意看你苦苦挣扎,求生无路,求死无门的样子。那比得到你的身体,会更快活……”
他手劲很大,毫不留情地捏她的脸,本就娇气白皙的肌肤,当即绯红一片,可见皮下血点。
“我不是说这个。”如坠深渊的恐惧感,让她几近窒息,“我是看先生……气度不凡……不似普通的李家走狗……这般人物,定有自己的所求,我或可助先生一臂之力……”
气度不凡?唐少恭听过许多恭维,这句把他说笑了。
“你一个齐国女俘,自身难保,连裴獗都厌弃了你,你还剩下什么?”
又低头,咬着牙在她耳侧说道:“傻孩子,为何不想想,我如何能从裴獗的眼皮子底下把你从府里弄出来?太后要你死,有你就无她。你说裴獗是选你,还是选太后?”
冯蕴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她什么都没有。
但人在绝境,只能想方设法的自救。
哪怕胡说八道,也要为自己争取机会。
“先生,你不如送我回齐,会得到更多……我和齐君青梅竹马,情,情深似海……他多次差人来寻我,全被将军阻挠……你若能帮我们达成所愿,要什么……他都会给你……”
就像一個赌徒,在输得一无所有的时候,面对即将砍下来的大刀,她脑子里已经没有了对输赢对错的判断,只有本能的驱使,不想放过一丝机会。
“或是,请先生给我一个痛快,我得解脱,太后也再无后患……”
唐少恭看着他。
掐着她的脖子,冷冷的笑。
她呼吸不了,大脑完全陷入混沌,整个人好像都轻巧起来,身子徐徐坠向深渊……
在可怕的黑暗中,仿佛听到无数人在厮杀,尖叫,以及痛苦的哀嚎。
她蜷缩到僵硬的身子,被人拉伸起来……
无边无际的绝望里,她看到了光。
她得救了。
从漂浮中落地,睁开眼她看到的是裴獗。
威风凛凛,面色冰冷。
辟雍剑滴着血,落在青石板上,凝结成一摊黑污的颜色。
她得到了喘息的机会,红着眼睛唤了一声:
“将军。”
又一次被裴獗所救,她从绝望偷生,那一刻想开了,小满的死,以及过往的种种。
她想好好活下去,有很多掏心窝子的话,想跟裴獗说……
裴獗却没有应她,转身走了。
是敖七带着人将她带回的将军府……
她身体软得动不了,也是敖七将她抱上的软榻,全程她没有说话,倒是敖七说了不少难听的,冯蕴已经记不住了。
前世今生的少年郎两种态度,宛若两个人,以至于她再回忆敖七的侮辱和痛骂,好了伤疤忘了痛,全然不难受了。
也就是那次出事以后没有多久,冯蕴就被裴獗遣回安渡,再被任汝德带去涂家坞堡,辗转回齐……
上辈子最后一次听到唐少恭这个人的名字,是回齐以后,萧呈告诉他的。
他说,唐少恭被丞相李宗训下令满门抄斩,全家二十余口,无一活命。
其实她一直不明白,明明是李家的人,为何李宗训会下令处斩……
唐少恭在裴獗面前说了几句什么,拱手作揖。
“告辞了。”
这一转头,就看到内室门口的女子。
锐利的眼神透过来,冯蕴极力克制着,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