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蕴当时笑着送裴獗出门,淡定而从容。
他走了几步,又回来,将一把修长的苗刀递给冯蕴。
那把刀适合冯蕴的体格。锋利,但修长,比环首刀要轻便一些。
裴獗说,刀长三尺八寸,入肉会更为顺滑。
以前他是不喜欢冯蕴碰刀枪的,冯蕴常觉得他某些方面很大男人,就喜欢柔柔弱弱不盈一握的小娘子,方便他拿捏,满足他的嗜好。
冯蕴喜欢这把苗刀,比翦水威力大很多,配戴上它,就有点军中女郎的感觉了。
很飒。
她为这把苗刀,取名宫眉。
眉儿一样又细又长又美。
她说,盼着宫眉见血那天。
裴獗的眉眼便阴沉起来,从她手上拿过刀,深入鞘中。
“最好一生不见血。”
他声音很凉,目光与她交会片刻,转身离开,英武身姿越去越远。
冯蕴辨识不清他那一刻的情绪,但那目光里的眷恋,如那把苗刀,锋利又柔韧,直直插在心底。
裴獗前脚一走,冯蕴后脚就关起门来盘账。
这些年里,裴獗对自己的财务是全然不知的,有点钱全贴补给了麾下将士,又没有积财之心,可以说这个大将军做得真是两袖清风,完全没有一品大员该有的财力……
不过,这些都不紧要。
紧要的是地盘。
占地为王,占地为王,占有了地盘才能称王,才能图谋发展。安渡五城和信州,都是水土肥美之地,这些年烽火连天糟蹋了民生,但足够北雍军原地就食。
扯虎皮,拉大旗,屯田种地,有个两三年,就凭裴獗两个字,也足够跟南北抗衡。
别看晋廷天天称“兵强马壮”,但强就强在北雍军。
在这个几万人马就可以拉出来打一场国战的时代,很多对外声称的兵马数量,都是虚张声势,李桑若号称的几十万禁军,全是水份。虎贲、龙骥两军加在一起,抵得上北雍军的人数,但战斗力相差很多。
“大兄。”冯蕴问:“信州府库有多少余粮,人丁册子和账簿又在何处?”
温行溯当初是信州守将,对信州的事情,最清楚不过。
他道:“册子和账簿当日便交给了大将军,应在现在的防务官手上。”
冯蕴问:“凑十万石军粮,没有问题吧?”
温行溯吓一跳,“你要做什么?”
冯蕴笑了笑,“总得做最坏的打算。万一虎贲、龙骥异动,把我们被困死在信州呢?”
温行溯道:“太后和使臣,也在信州。”
冯蕴道:“眼下他们倒是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一旦还朝……”
二人对视一眼,温行溯温声说道:“大将军想必早有主张,该怎么做,你也无须太操心。”
“我懂。”冯蕴与温行溯亲厚,行事上从来不会避讳,遑论言语。
二人对视一眼,她道:“算是我逼他至此,如今有进无退,只可成功……”
温行溯岂能不明白她的心思?
嘴上无情,出手狠戾,那也只是表象罢了。
一个人心地的柔软,不会改变。
她认为是她逼裴獗就范,生怕裴獗行此一步,万劫不复。
今日裴冲和敖政过来,事情牵连就更广了,不仅是裴獗一人,或者他们二人,还有整个裴家和敖家……
温行溯知道冯蕴的内心压力极大。
说不定,大过裴獗自己。
温行溯微微一笑,眼神柔和。
“要是无情无义,腰腰或能坦然些?”
冯蕴沉默望他,两两对视,她莞尔。
“他有情有义,我也坦然。”
重生伊始,她把温行溯当成唯一的亲人,其他人的生死,她不看重,对裴獗是利用,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但裴獗如今行事,对她的维护,已然超出了她的预料范围……
她仍然嘴硬。
但也就可以骗一骗自己。
她没办法对他人的付出完全无视。
何况夫妻一体。当她在并州穿上嫁衣走向裴獗的那一刻起,她和裴獗的命运就已经紧紧相连,很难再切割开了。
“你啊,也就剩一张嘴。”温行溯淡淡开口,抬袖将杯盏中的水酒,一饮而尽。
喉头灼热。
酣畅的痛快中,竟是拔不开的酸楚和无边的空寂。
温行溯坐到凌晨时分才离开。
他知道冯蕴心绪不宁,有心相陪,冯蕴也知道他的担心,假装困钝要睡,等他离开,又披衣起床,看着窗外的大雪出神。
小满披衣起来,打着呵欠走近。
“夫人,我再给你灌一个汤婆子吧。”
“不用。”冯蕴道。
小满探头看一眼,“这雪也不知何时会停。将军今夜回来吗?”
冯蕴沉默。
裴獗是战场上的王者,十分明白先发制人的道理。离开前,他只说去大营走一趟,还有一些事情急着办,没有细说,何时可以回来。
但冯蕴知道,他要办的事很难。
在这个夜晚的风雪里,他要撬动的,或许是大晋国的柱石,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所以才会用那样的目光看她,叮嘱她万事小心。
“你去睡。”冯蕴吩咐小满,“把廊前的夜灯留起便是。”
有夜灯,裴獗回来便不怕看不见路。
小满应一声,却没有去睡,而是执拗地打着哈欠陪冯蕴。
夜灯幽幽,大雪迷离。
两个人许久不说话,冯蕴情不自禁地望向西北方的夜空,不知在想什么,小满也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
白雪在夜灯下泛着幽黄的色彩,不知是被什么感染,她眼睛突然便红了起来。
“不知我阿姐现今如何了……”
冯蕴察觉到她语气的低落,回头看一眼。
“你怨我吗?”
小满摇头,“这是阿姐的选择,我如何能怪夫人……”
她垂下眼眸,眼眶湿湿的。
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她对大满的性子最是了解不过。
“阿姐要强、好高,心也大,这次是得偿所愿吧。”
冯蕴微微一笑,伸手掖了掖小满的领子。
“你呢?”
“我?”小满愣住,耳根突然羞红,“我又没有什么,只要可以陪着夫人,就很好了。”
冯蕴问:“是陪着夫人好呢,还是陪在夫人身边可以常常看到左大哥好呢?”
小满羞得小脸都涨红起来,眼皮不停眨动,紧张到了极致,“才没有,夫人不要乱说,让左大哥知道……羞都羞死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可羞的?”
冯蕴低下头,一本正经盯着她的眼睛。
“还是说,你不喜欢左大哥,喜欢纪大哥?”
小满这下更显慌乱起来,眼神都不知该往哪里摆放了,伸手捂住耳朵,嗔道:
“夫人就知道羞仆,仆女无心,从无那些心思……”
冯蕴轻笑。
“左仲和纪佑都是不错的儿郎,你喜欢哪个都成,改明儿我帮你探探口风去,家里可有婚配,心里可有意中人……”
小满听不下去,双手抱住她,想去捂她的嘴。
“夫人……”
两个人笑闹一团,这是大满离开后,主仆俩第一次这般纵情地玩笑。
在这个暴风雪的夜里,就好似没有头顶乌云的笼罩,也不会有即将到来的惊变。
第301章 即将掀桌(新春快乐)
雪夜里,一辆马车徐徐而行。
敖七坐在车辕上,风灯在雪夜里散发的幽光,衬得他青衣大氅下的身影,清俊冷寂。眉头紧蹙,脸上少有的严肃,让人隐隐察觉到事态的不同寻常。
“小七。”敖夫人拉着帘子看外面,“还有多久?”
敖七回头,“快到渡口了,阿母冷吗?”
敖夫人裹着一身长裘,闻声把怀里的孩子抱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