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很轻,似夏日里最不起眼的一缕微风,却带着细凉的寒意,让觅瑜浑身一个激灵,一颗心高高悬起。
“瞻郎……?”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
盛瞻和看向她,神情平静,好似刚才的笑只是她的错觉。
“这上面写的东西,你都看过了吗?”他询问。
她小心地、诚实地回答:“只看过部分,其余尚未阅读……”
盛瞻和低眸想了想。
“你看看吧。”他把书放在凭案上,朝她推过去,“看完。”
觅瑜其实不想看,她刚才只看了一点就忍不住想吐,也不知后面还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情节在等着她。
她更不想当着他的面看,尤其是在他看完之后……她的脸皮还没厚到这种程度。
但他开口,她只能应是,拿过书,努力稳住心神,翻看起来。
……王妃娇弱之姿,引帝注目,亦惹皇后不喜,于中宫质询幼子,如何娶此妇人。奇王笑答:儿甚喜。
回府后,王妃被锁寝殿,不愿从。奇王曰:若不想被父皇收入后宫,便听吾命。王妃无奈从之,此后日日夜夜只承兄弟之欢。
太子与奇王素有孤名在外,手腕众多,于床笫之间亦如是。王妃每每泣而生晕,娇泪不绝,数度恳劝二人顾念腹中胎儿,皆不允,无有节制。
如此日复一日,终致滑胎小产,血流不止……兄弟二人悔之晚矣。王妃医女之身,小产后自诊脉息,知往后再无子嗣幸理,亦喜亦悲,亦笑亦泣。
……
汝南郡王与赵氏少年夫妻,虽未有夫妻之实,然情谊甚笃,自休妻后常郁郁,每每伤怀入梦,感怀梦醒……宫宴偶得佳人境况,顿生拯救之心。
奇王闻讯大怒,欲斩郡王。太子阻止,道攻心为上。恰逢澜庄遣使,献宗室女,兄弟二人生出一计……
宗室女暴毙,汝南郡王府罪证确凿,满门抄斩。奇王献郡王项上人头于王妃,王妃惊惧晕厥,醒时身覆奇王……自此后不敢再有半言,专心侍奉兄弟。
……帝好颜色,喜王妃容颜,又知王妃来历,认为此女天性轻浮,欲以宴请为名,召王妃入宫,行——
看到这里,觅瑜又想吐了。
前朝有君王强夺儿媳的旧事,被改编成各式各样的说书、折子戏在坊间流传,她的娘亲在行医时也没少遇见过奇闻异事,在茶余饭后讲给家人听。
聆听那些故事时,她或觉讶然、或蹙眉不喜,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在一本书里,看到她自己——
其实这本书不是正虚观拿来陷害她的,而是陷害东宫的吧?
要是让圣上知晓书里的内容,怕是整个东宫都会倾塌在天子的雷霆震怒下。
这书的后面,不会真的……
觅瑜胆战心惊地往下看。
幸好,撰书人似乎有某种偏好,只愿意写赵氏委身太子与奇王,连汝南郡王都因为有疾而不得亲近佳人,更不要提其他人。
……奇王恼于帝心,同兄长曰:古来只有长者赐晚辈妾,未有长者夺晚辈妻。皓首匹夫,人老,心不老!
太子叹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我身为人子,又为人臣,焉得抗命?
奇王曰:天生万物,各有所道,不得道者,亦不得位。弟愿追随兄长,效犬马之劳。
太子笑曰:前朝哀帝强夺儿媳臣妻,致使礼乐崩坏,天下大乱。为苍生顾,你我兄弟二人自当清君以正道。
不日,帝驾崩,太子即位,立奇王妃为皇后。奇王时常出入后宫,与新帝共享皇后鱼水之欢。四年一千五百个日夜,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
皇后被锁后宫,不见天日,心怀绝望,亦生大恨,着意施离间计。
对帝曰:妾身只愿侍奉陛下一人。
对奇王曰:妾身只愿侍奉王爷一人。
如此来回挑拨,四年过去,床榻缠绵之间,不曾有怠,终致兄弟反目。
……
奇王被发配边疆,起事造反。帝每欲召大臣议事,皇后皆以软言挽留,使帝深陷温柔乡。一时战火连天,生灵涂炭。
……
守备不敌叛军之力,奇王至皇城门下。
闻讯,皇后美目含泪,素手柔荑,为帝斟酒,曰:妾愿与陛下同死。
帝感怀非常,与皇后同举酒盏,一饮而尽,毒发身亡。
皇后含笑将杯中毒酒洒落在地,迤逦而出,登上城门,与奇王遥遥相望。
见得心念佳人,奇王展颜而笑。
皇后亦莞尔,笑时如山茶花开,朝露在鬓。
忽有轻风而过,皇后纵身一跃,如游鱼入海,飞鸟归林。
自此,山茶花落,朝露消隐,美人折枝。
……
大雪。太乙山中,茫茫林海,银装素裹。
新帝重游故地,面似雪、目如霜,行若幽魂,动不惊声。
忽闻山中有士高歌,近前,乃一老道。
老道细观新帝面色,大惊曰:何地幽魂,竟添得二十年阳寿?君早该死去,为何还活着,行走在这太乙道场?
新帝冷眼相看。
道士絮语:二十年前,君便该死去,如此苟活至今,君虽然还在阳间,亲人却俱已逝世,君所爱者、所亲者,皆不寿。乃至天下苍生,都受君牵连。君一路行来,可见流民饥荒、卖儿鬻女、民不聊生之景?天下大苦矣!
新帝神色微动,问解。
老道答曰:无解。若君早早离世,脱离凡胎,尚能有救,如今……唉!君还是好好活着罢,君之爱人、亲人,皆将自身寿数与君,方有君之今日。除了活着,君做任何事都别无益处!
新帝问:若朕非要解呢?
老道答:除非王爷在二十年前死去!
话毕,高歌离去,歌曰:世事如烟,人生幻梦。
……
觅瑜看完了整本书。
她心神震动,目光定格在最后一页,久久不语。
半晌,才抬起眸,看向身旁人:“殿下……”
盛瞻和没有纠正她的称呼。
“看完了?”他道,话音淡然轻飘,“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觅瑜的心有些颤抖。
“这……”她合上书,轻抚着没有名字的封页,艰涩开口,“这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本书……当不得真……”
“自然。”盛瞻和道,“书里的赵氏嫁给了汝南郡王,只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全书的荒谬。”
没错,书的开头是“赵氏有女,十五嫁汝南郡王”,而她虽然同郡王府议过亲,但最终未成,嫁给了太子……书的开头就错了,后面的又岂能当真?
更不要提里面的太子和奇王,是活生生的两个人,更加不符合现实,更加荒谬……
所以这就是一本胡编乱造的书,专门用来搅乱人心的,撰书人当真用心险恶……
但是——
觅瑜想起书的最后,成为新帝的奇王与道士的谈话。
“幽魂”、“阳寿”,“二十年前,便该死去”,“除非王爷在二十年前死去”……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书里从“她”十五岁开始,一直写到七年后,“她”二十二岁那年。依照现实来算,盛瞻和比她年长四岁,那么书中的“他”和“奇王”便是二十六岁。
二十年前……正是兄弟俩六岁的时候。
也是在那一年,神妙真人出现,大开金口,使九皇子被立为太子,十皇子为国献身。
从那之后,世间再无十皇子,亦无奇王。
第34章
觅瑜的手心里逐渐沁出冷汗。
盛瞻和静静地看着她。
她羽睫轻颤, 眸光微晃:“瞻郎……”
“此书杂乱无章,以实写虚,当是胡编乱造。”盛瞻和道, “但我还是想问, 看了上面的内容之后, 纱儿有何想法?”
什么想法?她能有什么想法?
是庆幸她没有嫁给汝南郡王,直接成为了他的妻子,不用经历书里的事?
还是斥责书中胡编乱造,他与奇王——不管是身为太子的他还是奇王的他, 都是端方君子,绝不会像书里写的那般,行下此等有悖人伦道德之事?
觅瑜不知道, 她的心里乱糟糟的, 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不知道该想什么。
她喃喃自语:“我……我不知道……”
“这、很荒谬——不可能发生……”
盛瞻和听了,静默片刻, 低头一笑。
“也是。书中内容荒谬至极,我们在这里认真谈论,倒显可笑。”
他示意她把书交给他:“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书?”
“我的书案。”觅瑜紧张地回答,“就在不久之前, 当我发现它时,它便已经在那了。”
“侍女说, 这书是昨日我们去正虚观后, 出现在马车里的。她们以为是我带回来的书,就把它放到了书案上。”
说到正虚观, 她又想起了书中的一个情节。
同现实一样,书里的正虚观也在做着腌臜生意, 不同的是书里的孟家效忠太子,正虚观成了太子的敛财之所,迟迟没有被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