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尧拎了把至少三石的弓,对准的却是最远处的一张箭靶。
宣榕:“……”
她无奈笑道:“你别趁火打劫呀,我就只有一箭之力。那张靶子,你让我站到跟前射我都拉不开弓了。”
耶律尧不急不缓拉开弓,轻笑问道:“你明天有什么事儿?”
宣榕掰着手指头数道:“接洽事务,和一些幕僚交代几句,还有……”
耶律尧漫不经心打断她:“看来不是需要静养旧伤?那就行。”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浓密的睫羽盖住幽深神色。
又把视线转向前方,松开指尖。
于是,那支羽箭挟着晚风离弦,疾驰而去,正中红心。
第92章 恢复
练武场四周是眺望台, 矗立在天际的火烧云之中。
云卷云舒,起伏涌动,像是朱砂氤氲入水, 色泽斑斓变幻。
宣榕侧头望去,恰好能见到青年侧脸绷紧的下颚线条, 不甚愉快的模样。她犹豫片刻, 还是婉言道:“耶律, 我明儿要忙。”
“我可没敢邀你出去。”耶律尧把弓箭甩回架上, 抱臂自嘲,“射箭也就罢了,还想和这群兵痞子出去踏青?你离钢筋铁骨还差个十万八千里。身体虚就老实点, 准备置备马车躺着回京吧。”
时隔多年,还能听他这般阴阳怪气说话, 真不容易。
宣榕无奈道:“那你凑什么热闹?”
“帮你赶人。”耶律尧淡淡道, 抬眼睨过周遭蠢蠢欲动的一些人, 换来他们彻底偃旗息鼓,“还有, 我只是说没邀你出去。”
最后两字他咬得重了一些。
宣榕面露疑惑,就听见他徐徐道:“但你明儿一天得是我的, 闭门谢客, 好好休养。昔咏老大不小一个人了, 还用得着你去帮她控局?”
宣榕一笑:“我哪有?”
但确实是有的。昔咏一路走来,明面是真功实绩、谁也不靠, 实则暗地里长公主府的助益不小, 每一步履历打磨都有讲究。
不过, 越是如此,越不能明说。
耶律尧缓了语气:“算我求你, 绒花儿。”他转过身来,湛蓝的眸子折射细碎的光,微微倾身,在她耳边叹道:“再歇明日一天罢,我不凑到你面前惹你烦,行了吧。”
宣榕颇有些吃软不吃硬,但凡他胡搅蛮缠里带了强硬,那绝对会引来反感。
可耶律尧却是实打实的示弱——她对此束手无策。
只好由着被他打乱安排进度:“……好。”她无奈道:“那后天再见本部的臣僚吧。”
于是,宣榕多休了一整天,会见幕僚随臣的事项变动到了后日。
这群州郡臣僚都是从最微末做起,稳扎稳打爬上来的,熟悉民情,滑不溜秋,历来只有他们糊弄别人的份儿。若不想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又想明中暗里敲打几句,那与他们打起交道,确实耗脑伤神。
宣榕不动声色地和这些老油条们交谈,半上午很快就过去。
效果斐然,坐于大堂,好几个素来圆滑的属官额头冒汗,不住用袖摆擦拭。
其中也有人想试她深浅,被她反将一军诘问军事,如此几番下来,众人心里也就有了数,纷纷表示以昔帅马首是瞻,共御强敌。
等幕僚们诚惶诚恐告辞离去,已是晌午。
用完午膳,本该休憩,但许是攀谈费神,宣榕反倒没多少睡意,便随口问值守的官兵:“有何轻缓的练武招数?”
官兵回道:“站梅花桩!”
“攀云梯,能练臂力,还不累人呢!”
“我们营里还有兄弟喜欢赤脚踩刀枪,钻研轻功……”
眼见着一个塞一个离谱,宣榕只能让他们打住,笑道:“本想讨个疲累后夜间能安眠的方子,但这难度对我而言太高了,算了。”
如此又过了一晚,依旧浅眠。
次日寅时,才过初晨,她就醒了过来,而此时天空尚且灰蒙,弥漫着潮湿雾气。饶是习惯晨起的兵卒也没有这么早,远近皆是安静,外间榻上也没人看值。
宣榕静坐了半晌,方才洗漱穿戴完毕。
绕着军营走了小会儿,空旷武场和马厩兵库,都只有值夜巡逻的士兵零散走过。在迷茫的雾气里,有种孤冷清幽之感。
或许再过数月,这边就会枕戈待旦,昼夜不眠。
她慢吞吞走着,不知不觉间,又绕回了院落,坐在了廊下长阶。
宣榕自觉动静极轻,不过似乎还是引来警惕,很快,身后门开,来人刚要质问,见到是她,按门的修长手指微微一顿,转问道:“天都没亮——睡不着?”
他嗓音透着刚醒的沙哑,钻入宣榕耳里,她惊诧回头:“你起得这么早?”
但显然不是。
耶律尧并未穿戴齐整,漆黑长发末梢带卷,从肩上披散而下,那张精致妖野的脸上满是慵懒,闲散抱臂,靠在门侧,尚带点困倦地笑了一声:“你说呢?”
他中衣穿得松垮,胸前肌理若隐若现。
整个人也像只被扰眠的猛兽,散发出无意识的危险。
确实不是已起的模样。
“……”宣榕转过头,轻声道,“那你再睡会?”
耶律尧似笑非笑:“别,让你给我守门,我可受不起。”他合了门,不出片刻又走出来,已是打理完毕,玄黑箭袖,银冠束发,屈着长腿在宣榕身边坐下,打着商量道:“实在不行,让郎中给你开一剂助眠的方子?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宣榕托着下巴道:“或许思绪繁杂,但身体并未疲乏,这才睡得不好——你有什么温缓的练武招数,或者出汗的法子么?”
耶律尧随口一问:“郎中怎么说?”
那位女郎中经验老道,说了几个正经的招数,也说了几个不正经的招数,还特意强调,后者许是效用更大。宣榕诡异地沉默片刻,方才按了按眉心:“八段锦,五禽戏之类的,起效太慢。”
耶律尧思忖道:“以你这十几日体魄,散步即可。当然,得走远点,骑马到郊野,走个两三万步就够你睡个好觉了。走么?”
宣榕:“……”
但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她莫名心动,点点头:“等天亮和阿松说一声……”
可话音未落,耶律尧站起身来,走到某扇门前,踹门入内,似乎和里面人说了句什么,又施施然走了出来,笑吟吟道:“和容松打完招呼了,走吧。”
身后,容松满脸惊愕,险些没暴跳如雷,但刚伸出头,就看到宣榕也是收拾妥当的外出模样,愣是把到嘴的脏话憋了回去,挤出一个灿烂的笑:“郡主您玩得开心,我去给您备马。”
宣榕:“………………”
清晨的安定还未苏醒,沿街摊贩也都悄无踪迹。
沿着城池往外走,河道逐渐宽阔,溪水从潺涓变为汹涌,等到朝阳初升,郊外村落已是炊烟袅袅,农户开始蒸煮粥食。
多年云游,宣榕积攒了不少和农家打交道的经验,朝一户人家讨了早膳,刚要留下十枚铜板走人,忽然听到这家小孩哭哭啼啼跑进来道:“娘!娘!!有妖怪,刘三被妖怪抓走了!!!”
这家农妇利索能干,边和宣榕二人聊天,边收拾完了碗筷,已经准备拿着锄头出门送客,再去耕种,没想到被自家儿子扑了个满怀,险些踉跄摔倒,怒道:“没轻没重的!有什么话慢慢说,哭唧唧的做什么?一天到晚瞎跑,妖怪不抓你们抓谁?”
人口都是能产能干的劳力,每家农户至少有三四个孩子。
不像京城大户,看顾不过来,五六岁的年纪,自然是以大带小、群聚同玩。
比如这家小孩和其余几个小男孩,昨夜就是在刘家睡的。他把眼泪挤回去,委屈道:“我怕……那个妖怪看不见身影,搜的一下就把刘三给抓到半空,又收走了……娘,妖怪吃不吃人啊……”
农妇这才隐隐察觉不对,揪着儿子耳朵厉声呵斥:“你们晚上又跑哪去了?!”
小孩痛得龇牙咧嘴,一时忘了害怕:“……后山悬崖底下,我们从小路走到了崖底。”
农妇脸色微微一变,锄头也不要了,拿起门后笤帚就往儿子身上打:“我让你皮!我让你皮!不是说了千百遍,那边危险,有猛兽,不要往那里走吗?!你们一个两个的,五六七岁的小崽子,就知道把大人的话当耳旁风!”
她打得虎虎生威,小孩鬼哭狼嚎。
宣榕欲言又止,但这番斥责有理,她不好插手农妇训子,只好问道:“可是邵关崖底?”
安定再往西北有一道天堑,绵延山裂,称为邵关。再往西便是沼泽湿地,逐渐没入蛮荒的西凉之境。
农妇这才停止动作,恨铁不成钢地道:“待会再揍你!”然后把笤帚放到一边,喘了口气,和宣榕解释道:“对的。那边猛禽很多,这几年有猎户不信邪去打猎,最后都失踪不见人,久而久之,也没人敢踏入那块了。和这逆子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靠近的,唉……!”
她摇摇头,向外走去:“姑娘,你且坐着再歇歇,我去和刘家说一下,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宣榕微微一惊:“不去寻人吗?”
农妇“哎哟”一声:“寻什么啊,底下都是雾气,特别最近正值夏热,梭梓河的水雾腾腾得往那边冒,下去找人得把自己搭进去。”
说完,她急急忙忙向村落的另一户人家奔去。
而宣榕若有所思,转向那个委屈撇嘴的小孩,温和问道:“妖怪?是猛虎之类的猛兽吗?”
五六岁的孩童其实也已知事,他果断摇头道:“不是……在空中,有很大很大的嘴,直接把刘三给兜走了。”
耶律尧显然对怪力乱神之言并无兴趣,百无聊赖地插了一句:“那嘴有几个刘三那么大?”
“起码五六个!上面布满了孔洞,一晃一晃的……”
耶律尧笑了声,偏过头,对宣榕道:“绝对不是妖怪,也不是什么野兽,这种体格的猛兽早就该把整个邵关吃空,再出来祸害乡里了。”
宣榕想的和他一样,追问道:“除了孔洞,妖怪身体是何材质?身躯可有看到?”
可惜孩子只有五六岁,抓耳挠腮半天,也确实无法给予更详细的描述。于是,宣榕温声细语地问道:“你能不能给我画一下,你们到达那里的路线呀?”
这并非难事,小孩手蘸茶水,在木桌板上勾勾画画。好不容易讲清楚,抓住宣榕袖摆道:“姐姐姐姐,观音姐姐,你帮我去找一找刘三好不好?你是菩萨,妖怪会现形的!”
宣榕失笑,摸了摸他的头:“好,那我把马匹留在这里,你帮我看一下马,和你母亲说一下
好不好?”
小孩瞬间亮了眼:“好!”
交易达成,宣榕便顺着小孩画的那条路径绕山而去。前半段很轻松,如履平地,耶律尧也就不置可否跟着她,全当算在那三万步里面。
等到绕过不算高的山脊,初升的朝阳照彻天地,才看到另一侧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崖壁上树叶葱茏,古木参天,晨露在朝阳中蒸腾而起,熏蒸得人眼火辣。
耶律尧立刻表示出不赞同:“到此为止,回吧。这种山涧必有猛兽。”
宣榕从怀中掏出一个玲珑的檀木匣盒,道:“琉璃净火蛊,不怕虫兽。”她通过木叶疏密分辨方向,轻轻道:“他们着实会找路,这条小径不陡不峭,能直通崖底。”
耶律尧眉梢微蹙:“那你呆在这,我下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