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咏浑身湿透,她已分不清脸上是血是汗、是泪是雨,双臂又酸又麻,她暗啐了一声,一个蓄力起势,跳到半空,向卫修高劈而去。
卫修躲过,喃喃问了句什么。
昔咏吼道:“雷大!!听不清!!”
她这声儿用了内力,响彻耳膜,卫修半蹲在地上,右手撑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问!你!有没有!爱过我?!”
昔咏也笑起来:“咱们之间,谈爱多跌份啊?我们配吗?你看看我们之间隔的是什么?”
两人之间隔着生死,隔着家仇国恨,隔着数以万计的亡魂。
她也翻滚躲开卫修身上那些零七碎八的暗器,抹了把脸上雨水,清凌凌的嗓音泛着冷:“你说我俩有脸谈论这个字吗?!你怎么敢这么问的?!”
这几句高喝都用了内力,一字不落传入宣榕耳里。
她错愕地品着话里暗意,忽然,又听到耶律尧在她耳畔压低声道:“这条路上,也有西凉兵去而复返了。速度很快,你……”
宣榕不疾不徐吩咐道:“拦住他们。”
剩余的随扈应声而动,与迎面疾驰回来支援卫修的军队,兵戈相碰铿锵。而无人的快马在夜雾里狂奔,引得重弩盲射,箭冲而出。
宣榕嗓音很轻柔:“既然是两位旧识算旧账,旁人就不要掺和了。诸位说,是这个道理,对吧?”
第113章 终章
雷鸣如鼓, 箭发如雨。
间或的闪电根本照不清沼泽,马匹横冲直撞,两军短兵相交。不出片刻, 西凉落了下风。
有领头的小队长怒喝:“左前的人都给我射树上!北三乾位!”
赫然是一个女子之声,话音刚落, 数十箭矢齐射而来。
铁头锃亮, 寒光凌冽。
宣榕却不躲不避, 眼也不眨, 甚至赞了声:“好敏锐的洞察!这是谁?”
身后耶律尧“啧”了一声:“贪狼军都尉岳盛——”
说着一手压住她的头,另一只手拔出腰间藏月。
利落的刀花挑飞箭矢,奏乐一般。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堪称赏心悦目,在最后一箭微末时, 还有闲心截住, 反手一掷。
笔直地向方才发号施令的人袭去。
宣榕下意识地抬手, 慢了一拍,没拦住。
耶律尧却像是猜到她所想, 顺势反握住她冰凉的手,懒洋洋地道:“岳盛直接受命西凉皇, 归顺瑶海教, 对国土死心塌地。你招揽不动这种人的。”
瑶海教派是西凉土生土长的宗派。
只收女子, 她们不成婚、不生子,割七情六欲、断绝宗亲世缘。生也归国, 仕途会比寻常人走得更快;死也归国, 死后会葬入天境, 殊荣备至。
宣榕沉默下来,微不可查地“嗯”了声。
她仰起头, 天色已经完全入夜。
雨势终于由盛转衰,近处的打斗声越来越静,而石台上,酣战尤激。
六根百年祭祀用的龙柱许是镶了铁,引雷招电。每次紫电击落在柱上,本就荧光闪烁的龙眼更显诡异。
终于,又一道闪电劈落时,某根石柱不堪重负碎裂坍塌。
这或许触动了机关,其余五根也齐齐向中倒去。呈现合围之势,犹如巨人陡然收紧的五指,势要将掌心的人捏死。
天塌地陷之时,卫修露出一个哀求一般的笑。
他五官确实漂亮,阴柔多情,女相能作美姬,男相也是俊俏郎君。就这么在雨水中问道:“那我们死在一起可好?”
昔咏断然拒绝:“做梦!”
头顶碎石坍塌,她来不及闪躲,咬牙抬剑斜劈,再顺势一滚。在两柱相撞的夹缝里得到了喘息。
巨石溅起滔天水幕。一时视线模糊。
卫修站定不动,水幕落地,他脸上再无任何哀婉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微妙的淡漠:“真是可惜。我一直觉得,我俩是天造地设、互为表里的一对。不同国度,一般处境。可将军,你一如既往地不识好歹。”
昔咏这才注意到,卫修站的位置分外刁钻,那些乱石别说伤到他了,连他衣角都没碰到——他根本就没想找死。
那副求死之意是装出来的!
昔咏警惕起来,握着双剑缓慢后退:“这六柱中倒,也是阵法……?”
卫修信步绕过数人高的废墟,抬手摸了摸近在咫尺的龙角,要笑不笑的模样:“是。不过是个半成品,困不住武艺高超的人。”
昔咏浑身肌肉紧绷,不太妙的预感袭上心头。
果然,下一刻,他将那枚龙角往下猛掰。
轰隆一声,四周开始塌陷。
唯有卫修站立的石台中央,安然无恙。
余光里,能看到地面裂开缝隙,底下深不见底。
昔咏瞳孔猛缩,身子先意识一步,骤然蹬地跃出,向那处巍然不动的安全地带奔去。
但这仍旧无法制止下落的颓势。
手指离悬台尚有数尺距离。
昔咏抓了个空。
失重感拖曳她下坠,卫修看着她,从微抬头,到平视,再到低着头。他似是微微启唇,说了句什么。
直到两人目光被台面彻底隔绝,一人在上,一人落入深渊。
再然后,昔咏看不到那张脸了。
她咬紧牙根,拼尽全力一刺。长剑没入石壁,火星四溅,手臂像废了一样,撕裂的痛。
终于悬停在了半空。
雨水顺着崖壁落下,昔咏开始往上爬。
她再年轻十岁的时候,就算无剑徒手攀岩,也轻轻松松。现在即使有两剑插着借力,却觉得浑身僵痛。
水雾打湿睫羽,也遮了视线。
快到了。
她默念着数字,竖耳听破风之声,再弯身一躲。
方才攀附之处,一把锋利长剑收了回来。
被割下的一束长发随风而散。
卫修甩了甩剑,半蹲下来,手里拖着一颗夜明珠,似是想看清深渊里摇摇欲坠的人:“放手吧。否则割断手指手掌,留不了全尸。这在大齐,是不能魂归故……”
一句话没说完,他脸色一变。
因为荧光照耀的方寸之间,只能看到一把紫色宝剑贯插崖
壁。
剑的主人无影无踪。
他想起身闪躲,可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姿势本就将后背完全放空,身后有人攀爬跃起,卫修只感觉脖间一凉,动脉割破,汹涌鲜血喷涌而出。
将要倾身跌落的刹那,昔咏毫不怜惜地抓住他衣领,将他往圆台一甩。然后不假思索双手握剑,高举青剑,要给平躺在地的人最后一击。
卫修一动不动,失血眼花,他也确实没有力气动弹。
在剑锋即将贯穿他咽喉之时,卫修忽然道:“做得真漂亮。”
剑尖在喉结前顿住。
“不像我,优柔寡断的。阿玥。”卫修捂住脖侧,眼神有点涣散,任由汩汩鲜血从指缝流出,声音也很轻,“你如果方才答好,我真的会自尽……”
他的话散落在昭平八年的初春。
剑锋触地。眼前就此彻底黑暗。
掌心无力摊开,那颗夜明珠滴溜溜滚入悬崖。
……
石台只留了方寸平面,正立中间。
齐军赶到时,射出飞爪,搭了个简陋的临时铁索桥。昔咏提着个什么爬了过来。
耶律尧瞥过,不动声色抬手遮在宣榕眼前,淡淡道:“你先找个匣子装着罢。”
这不用他吩咐,昔咏也不敢惊吓到宣榕,连忙把东西给了手下。
之后的战役格外顺利,攻入仪苏也势如破竹。
大齐并不想结世仇,西凉的宗室皇族一个没动,但顺手牵羊了很多机巧术的记载图册。
大半个月后的四月中旬,聊城开了场庆功宴。
昔咏酒量不错,这天还是喝得大醉酩酊,抱着宣榕死活不撒手,又哭又笑。宴席散去后,还使劲在她颈窝蹭着,嘟囔道:“……郡主,还好您当年一言救我,否则我哪里会有今天……”
给昔咏封赏的奏令已下,累累功勋换回一个个封号。
容松看到那一串的名称都嫌读得烫嘴。
可局中之人,没人不喜欢这些。
宣榕用眼神制止了想要拽开人的耶律尧,很平静地道:“若没有我,昔大人也只是在兵营这条出路受阻,麻烦了点。你可能会另谋出路,也可能一条路走到黑,但总归能做好的。有无我都一样。”
耶律尧抿了抿唇,实在没立场吃女人的醋,但忍了大半宿,一想到还得再忍,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去外头长廊。
昔咏维持着挂在宣榕身上姿势,好一会儿后,忽然道:“郡主。我和他那时候,都是活不下去了。”
宣榕微微一顿。她猜到了这个“他”指的是谁。
便不问不语,只抬手,轻轻拍着昔咏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