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口气:“那我把它们也加上去。”
见耶律尧没走,宣榕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上午离开茶水摊前,你和那位老人家说什么了?我看他神色古怪。”
耶律尧扣护腕的动作一顿:“那个观音像太丑了,我给了他三两银子,买了旧的,让他去换个好看点的。”
宣榕怔了一怔:“啊……?旧的观音像呢?”
耶律尧语气自然:“扔了。”
宣榕:“……”
她无奈轻笑:“你就不怕菩萨怪罪你呀?”
耶律尧不以为然:“我又不信神佛,怕什么。反倒是你,既然知道有百姓供奉你,怎么不找画师出个画像?”
宣榕停住笔,用一种很坦然的语气道:“首先,他们供奉的是一个愿景,是我是菩萨是佛祖,都无甚区别;其次,威望过重,不是什么好事儿。”
耶律尧走到宣榕右侧前方,靠着廊柱,抱臂道:“愿闻其详。”
宣榕侧过头笑笑:“听说你回北疆后几年,用兵如神,与西凉开了三战,战战告捷。你的族人和整个漠北王庭,是何态度?”
耶律尧语调漫不经心的:“羡慕者有之,嫉恨者有之。老头子让我把军功让给耶律金,甚至想杀我,手下人想簇拥我,得从龙之功——当时觉得甚是有趣,现在想来,不值一提了。”
“有意王位,声望尚且是双刃剑。”宣榕继续提笔,将追虹它们也补了上画,“若无意争雄,这会是一柄离心刀。”
她点到即止,不欲多谈:“阿望刚刚去那边找吃的了,你若找它,拐到后厨去瞧瞧。”
耶律尧眸光深深,从她身上惊鸿一般掠过。
像是想说什么,但终究一言未发,点点头走了。
宣榕继续作画。
耶律尧晚间很少露面,从这尚且看不出端倪。但大概每过个几天,那几只活蹦乱跳、总喜欢找她的猛禽,晚上也会消失不见,这只能说明它们主人有问题。
但耶律尧不提,她也不多问。
等到快日落西山,院里几乎视线模糊时,宣榕才将完稿的画一卷。
她揉揉后颈,觉得甚是酸疼,才恍惚一个时辰过去。于是准备收拾材具回房歇息。
这时,一道凌冽的风呼啸而过。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看到玄鹰用狼狈的姿势,在她面前转了个狠弯,差点没撞上树丛。
正是追虹。
堪堪刹住后,追虹一叼她裙摆,扑棱着翅膀,用一种焦躁急切的姿态,把她拉扯上楼。
“怎么了?”宣榕尝试安抚它,“你们主人出事了?”
但追虹明显处于一种又惊又惧的状态,吼里低啸不停。根本就听不进去她任何话,直直地把人带到三楼房间前,不管不顾地用身体撞开房门。
昏暗的室内,撞开的门带进斜照的残月。
铺散开的白光里,耶律尧正单膝跪地,面无表情地扼住雪狼的死穴。银环蛇在旁边急得扭成一团,哆哆嗦嗦盘上青年手臂,想咬一口,让他平静下来,却被粗暴地扯开丢远。
而推门声惊动了耶律尧,他转过头。
宣榕对上了一双湛蓝的眸子。
在月夜下,宛如剔透的宝石,亦像阿勒班那片雪山蓝湖。
她微微一怔,就发现耶律尧同样怔愣住了,起身走来。
他垂着眼帘,用那双瑰丽到不可思议的眼眸,歪头注视她片刻,然后很自然牵住她手腕,道:“走,带你去骑马。”
“???”宣榕没反应过来,“啊……?”
见她站着不动,耶律尧干脆把她往肩上一扛,踏步
下楼。
青年肩膀很硬,顶得她小腹有点疼。但这不是重点——从小到大,她没被人这么扛着走路过,这不亚于五雷轰顶,宣榕僵得彻底,甚至忘了喊人,等回过神来,已是被小心翼翼放在了马鞍上。
耶律尧翻身上马,将她圈在怀里,一甩缰绳,纯黑骏马已是飞奔入街。
宣榕:“………………”
身后,成年男子的胸膛炙热滚烫,宽阔坚硬,那点皂角香本来若有若无,此刻却像是从四面八方侵来。她胡乱下摸,想试图拽缰绳,摸了半天也只摸到耶律尧手臂上冰冷的护腕。
只能说幸好夜深人静,无人围观,否则宣榕恨不得挖坑把自己埋了。
但饶是如此,她也快要崩溃了:“耶律!你停住!放我下来!快点!”
她鲜少这副口气和人说话,果然,耶律尧动作顿住,一扯缰绳勒马,像是有些疑惑地道:“为什么,你不想骑马了么?”
宣榕喘着气道:“你先下去。”
耶律尧歪着头想了想,还是下了马,立在马前方,一眨不眨地抬眼看她。
未曾在耶律尧失控的夜晚见过他,宣榕不太清楚情况,但见他似乎还能沟通,只能先问道:“……你为什么想杀阿望?”
“阿望是什么?”
宣榕沉默片刻:“……那只狼。”
“哦。”耶律尧用一种无关紧要的语气道,“大晚上在我房间里,我怕它咬我。”
很好,看来没有和阿望相逢的记忆了。但似乎还认识她。
宣榕摸不准他神志退行到了多少岁,一路上,他举止都像个不甚沉稳的少年郎,又或许受毒蛊影响,比他十四五岁时还没轻没重。
于是,她很直接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想骑马?”
耶律尧用比她还疑惑的语气道:“你不是说戚将军带你去守拙园,满园的骏马,只给看,不给你骑的吗?你特别想知道,在马背上是什么感觉吗?”
宣榕愣了愣。
她都忘了她说过这句话,但应当说过。
因为,年幼时,她真的在心里猜过很多次,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宣榕很轻声道:“可是,我早就学会骑马了呀,耶律。”
第18章 萤火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她都有学过。
但射御二类确实特殊,在身体养好些后,才有师傅教习。
耶律尧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微微歪头,仰首看她:“那行吧,你自己来。”
说着,骨节分明的手上提,把缰绳递给她。
宣榕:“……”还挺好说话的。
但她不可能把毒发的耶律尧留下,独自骑马归去。
干脆也下了马,牵着马,和耶律尧大眼瞪小眼片刻,终是败下阵来:“要不,你先骑马回去?那只狼叫阿望,玄鹰叫追虹,银环蛇叫素珠。都是你养的,不会害你的。”
耶律尧回以简短二字:“不要。”
“……”宣榕尝试沟通,“那个……你身上有毒,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压制,或者熬过去的,但每次发作,它们都在,恐怕不可或缺。”
耶律尧很安静地垂眸看她,见宣榕似是等他说话,才道:“所以?”
宣榕正色道:“所以你必须立刻回客栈。”
耶律尧“唔”了声,像是在认真思考。
就在宣榕刚想松口气时,他有了决定,仍是坚定的二字:“不要。”
宣榕深吸了口气:“那你想干什么?”
耶律尧不假思索:“看河流,看星星,看萤火虫。”
宣榕:“…………”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爱好。
在这个瞬间,宣榕脑海里划过数十种法子,连“把人打晕放马背上运回去”,这种急病乱投医的馊主意都想到了,但看了眼耶律尧高挺颀长的身量,自知无法把人放上马,果断作罢。
她只能哄小孩一样问道:“你现在有哪里不舒服吗?”
耶律尧想了想,先是指了指头。
宣榕心道:头疼?
又见他指了指肩颈,胸膛,四肢,垂着浓睫,抿唇道:“有点疼。”
不过他虽说疼,但神态一派泰然自若,面色如常,没有寻常人疼痛时的苦楚表情。
想必……不算太难熬?
宣榕稍舒了口气,试探着牵马向前走,道:“那你跟我走吧。”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耶律尧没有多问,抬脚跟了上来:“好。”
离宵禁还有半时辰,但街道已然空旷。
临街铺子关门谢客,灯火疏零,而月初的月光极浅,视路模糊。
宣榕试着摸了摸马鞍袋,运气不错,有一支残半的火把,用火折子引着,她一手牵马,一手擎着火把,就着一方光亮回走。
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见到耶律尧看似悠闲踱步,但一直紧跟在离她四步远的地方,便也安了心。
直到来到一处岔路口。
宣榕:“……”
那马横冲直撞一路奔驰,她又惊慌失措,没能记路,现在有点难以抉择,准备任选一条时,就听见耶律尧用一种很笃定的声音道:“右边。”
或许是平日里,耶律尧过于可靠,宣榕下意识点点头:“好的。”
可等到向右走出片刻,反而愈发偏僻时,她意识到了不对劲。
前面居然是一望无际的草地——俨然快要到城郊了!
一阵风吹过,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火苗扑哧一下,彻底没了动静。
宣榕木着脸驻足半晌,指着不远处奔腾不息的涑水河,很严肃地问道:“耶律,你是不是给我指了个反方向?”
耶律尧却做了个五指抓拢的动作,摊开手时,一只萤火虫飞起,升入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