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被支开的巡卫还没有回来。
围观众人见他做得如此轻松,皆是惊愕。昔咏也摸了摸颈脖子,有点背后发凉——她后知后觉,当初万佛窟时,耶律尧绝对手下留了情。
耶律尧抱臂蹙眉,欲言又止。
宣榕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见:“是有什么发现吗?”
耶律尧却只是中规中矩道:“室内房梁上有几个簇新的脚印,确实有人夜闯窃题目,怀疑的方向无误。那人同我差不多身量,更削瘦一点,有三处点需要借臂攀岩,所以除了轻功,这人臂力也不差。不过……”
谢旻追问道:“不过什么?”
耶律尧很诚恳发问:“他若恨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你?”
“……”谢旻面无表情道,“你当初为何不直接杀了你父亲?自然另有图谋。孤本来就只是想做一个侧写,看看这人单打独斗实力,到底强横到了什么地步。若是有人能凭借一己之力,搅得时局不得安宁,那他就算化成灰,孤也要把他找出来。”
流程无误,那过程便要记录。
春夜风寒,负责刑审的官员奋笔疾书,不断追问耶律尧各种细节。宣榕看到他似乎被问得不耐烦,双手环臂,待到好不容易答完,才笑着说了句什么。
十有八九在泼冷水,因为那位负责侦办此事的官员,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然后他才快步走了过来,打量着宣榕脸色:“走?晚上冷,早点回去。”
宣榕缓缓点头。再次路过文庙时,大部分的人都已散去。从车帘缝隙外望,只能看到学子三五成群,大声探讨,结伴回到住所。
每个人身上都负担着沉甸甸的希望。
却在批卷放榜时,听到泄题舞弊的流言,也怪不得会义愤填膺,昼夜不休地想要讨个说法。
很正常。站在每个人的立场上,所作所为都很正常。
忽然,宣榕察觉到耶律尧递过来的目光,不由转过头看他,温和笑道:“怎么了?”
耶律尧似乎摸不太准她的想法,索性问道:“你怎么看此事?”
宣榕缓缓道:“要么冲着阿旻来的,要么冲着舅母去的。据说今早舅舅把阿旻叫去责问了一顿。”
耶律尧点头:“不过有一件事我确实好奇,终南山一脉,除了如舒公和顾楠以外,还有别的人吗?”
宣榕微微一怔:“没有。终南山不同于鬼谷,是开国太祖学文的道场,有特殊的意义所在,一直以来也就那么一派在上清修。当年如舒公下山入京,都是罕见,所以他当年能在文人里威望不小。为何这么问?”
耶律尧面色微凝:“当时如舒公还活着的时候,用过一招给你们捡树上挂着的纸鸢,还记得么?”
那是一年仲春。礼极殿里都是当朝皇嗣,藩王世子,一个塞一个金贵,课业没有外头紧。学累了,自然被放出去踏青。
记得当时纸鸢落在树上,他们怎么扯也扯不动,还是顾弛笑眯眯地给他们拿了下来。
宣榕颔首:“有印象。我当时还用玉兰花折了蝴蝶,本来往屋檐上丢的,最后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没找到。”
不知为何,耶律尧不大自然地掩唇咳了一声,继续道:“如舒公用的那一招叫登云梯,终南山的拿手好戏,据说可以翻越高山峻岭。而从高墙踩铃,再飞踏上檐,算是登云梯的变形。两者……是一样的。”
第66章 会面
宣榕捧着手炉, 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半晌,才想起把手从铜壁上挪开,摊开一看, 因为紧贴太过,掌心透着烫伤的红——
她的内心远没有面上平静。
耶律尧脸色微微一变:“你怎么反应这么大?”
宣榕神色茫然, 有瞬想说出真相:“如舒公当年其实……”她顿住。要怎么说?该怎么说?说那场震惊整个朝堂的惨案, 死者死于自己人之手?
她沉默下来, 答非所问地重复:“没有。终南山一脉, 再无旁人了。他在京中群而不党,多和学子接触,与高官权贵相处极少, 其实也没太多亲近之人。至于江湖民间,怕也是只知其名, 不见其人了。”
耶律尧似是终于意识到她情绪不大对劲, 在马车暗格翻出常用膏药, 不再提此事,只道:“伸手。”
宣榕:“我自己来就……”
拒绝的话一顿, 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就被不容置疑抓去上了药。耶律尧见她仍旧没什么反应, 皱眉问道:“不痛?”
宣榕垂眸:“……不痛。”
“哦?”耶律尧眉梢一扬, 捻了药膏的指尖稍一用力。宣榕登时疼得倒吸口冷气, 他似笑非笑道:“这是不痛?骗谁呢?不管你在想什么——”
他到底放柔了动作,轻叹道:“没有谁值得你自伤其身, 也没有谁值得你心绪不定。你先看顾好自己, 行么?天底下千万人, 他们算什么?他们都不重要的。”
众生皆浮云。他才不管芸芸众生是死是活。
明台之上的菩萨不染尘埃,平安喜乐就够了。
宣榕不知听进去了, 还是没有。她望着仔细抹匀了膏药的右手出神。
一直到马车停下,她才止住神魂不定。
车夫在外抄手敬立,喊了几声,没人下来。还是耶律尧缓缓开口:“到公主府了。近几日同西凉谈判激烈,宣大人向来有辩才,应该还在内阁忙碌吧,长公主殿下呢,在府上吗?”
宣榕点头:“在连夜召见书堂监事。”
那就也是在忙碌。耶律尧便歪了歪头:“小菩萨,你若心里真有什么难受不痛苦,没人相诉,不介意可以和我说。反正我马上也要离开,保证守口如瓶,将一切秘密带到坟墓里。”
宣榕正欲掀帘,扯出个无奈的笑:“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口无遮拦。病重之人还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哪有。”耶律尧懒洋洋道,见宣榕踩凳下车,也跟着她身影侧过头,“郡主金口玉言,断定我能寿比南山,有你这么个保证在前,我自然敢乱说话了
。”
宣榕猛然转身,只见耶律尧斜倚坐榻,府前灯笼摇曳,几抹红光席卷入车中,衬得他像一只恣意妄为的妖。她哑然片刻,道:“无惧无畏,善。不过你怎么……”
话音顿住。倒是耶律尧善解人意地接道:“怎么神志不清时,还能听到旁人说的话?”
宣榕:“……”
耶律尧一脸坦然:“能啊。我只是分不太清真与假,实与幻。否则让你离远做什么,万一你顶着某位血仇脸面过来,我是杀你还是不杀?哦对,北疆确实没有磨牙的习俗,是我不对,我再次道歉。”
他说得模棱两可,周围随侍不明所以。
宣榕:“……”
确实是她主动凑过去的,她无话可说,扭头就走。身后似是传来一声极低的闷笑。
绕过雕刻大齐山水的一方照壁,穿过深长回廊。侍从在前方提着吊线宫灯,灯光一摇一摆,长廊上的缠枝藤蔓,也落下摇曳的影子。
宣榕忽然也极轻地笑了一声,待走入卧房内,又叹了一声。
“郡主……”身后侍女想为她褪下大氅。宣榕摆了摆手,从她手里接过宫灯。一步,两步,三步。
她立在了书柜前,在某处隔板摩挲摁下,只见挡板翻转,露出里面打开暗格,她仰头看去。
掌心是唯一光晕,照得宣榕眸色清润,也照亮暗格之后堆叠摆放的满墙卷轴。卷轴浩如烟海,她一张脸埋在鹤氅的茸羽之间,轻轻道:“小彩,这几年下来,我居然已经写了这么多各地采风实录了,七十八卷,十七郡六十五地。”
凡立朝廷,问有本纪。前朝伊始,就有官员采风问民情,汇以报君王的制度,以求对民间疾苦有所了解。
她每次回来,给谢敏看的也是这些民情汇编。
但还有另外一部分,只呈交给了帝王——那是各地世家百族繁复的关系,遍及的势力,和十余年来的所作所为。卷中三分之一,都是苦主的字字泣血。
身不入局,好像也只能做这些。
苓彩点燃支架烛火,道:“郡主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不太开心。不过最近倒是开怀些许。”
宣榕失笑:“有吗?”
苓彩猛点头:“当然!郡主去年元宵就离京西行了,说什么不想听朝中大臣念叨,出去旅绘一年,您不记得啦?”
宣榕想了想:“那便当有吧。真是奇怪……”
那么个恣意嚣张的人,居然能让她心情松快一些。
果然望都太压抑了么?
*
而另一边。待宣榕背影消失,耶律尧刚要放下车帘,就听一位没有跟她离开的随侍恭声道:“客人,殿下有请。还望您挪步花厅小候。”
耶律尧微不可查地侧头:“喊我?”
这位随侍年过四十,眉目慈和,梳飞云髻,簪金银钗,身着锦衣襦裙,从其余随侍恭敬态度来看,十有八九是公主府上的掌事姑姑。只见她颔首轻笑:“对。殿下说您来望都数月,未曾亲自招待,颇有遗憾,今日刚好您过府门,想见见您。”
耶律尧长腿一迈,下了马车,很随和的语气:“麻烦姑姑带路。姑姑怎么称呼?”
“殿下唤奴婢一声叶竹。”
议事堂灯火如昼,纸窗上人影晃动。
而堂侧花厅却被繁花簇拥,牡丹浓艳华丽,错了时令一样绽放人间。叶竹给耶律尧看了茶,略有歉意地道:“殿下还在忙,您稍等。”
估计各书堂明日开议课,今日得商定策略如何安抚学子,耶律尧并不在意:“明白。”
但心底却暗自琢磨,长公主到底找自己何事——
他这次来齐,不说规矩老实,但也勉强安分守己。
除了……唔,咬了绒花儿一口?
但她绝对不会大意到被人发现此事……吧?
耶律尧咽了口茶,不出半刻,听到陡然变大的议论嘈杂,扭头看去,议事堂的大门敞开,三十余位文人模样的长衫监事三两成群,一边讨论一边鱼贯而出。其中有人道:“不错,就按殿下说的这个法子办!保准明儿就没人再吵了。”
“安抚为上安抚为上,我们定会谨记的。”
而被簇拥在中的女子,紫玉金钗,华服紫衣,气度雍容典雅,眉眼之间几乎看不出岁月痕迹。
耶律尧快十年没见过她,惊觉她居然和当年没甚区别,只是神态愈发从容沉稳,目送监事们离去,才转过来,轻描淡写看了他一眼。
她淡淡道:“温符和本宫说了你情况,似是不容乐观?”
耶律尧起身,躬身行了一礼:“若是不难,也不至于求上鬼谷。”
谢重姒缓步走来,叶竹扶她坐到正位,她轻哂了声:“坐。不用说得云遮雾罩,昭平不在,我们尽可直白一点,你在来京之前,就知道必死无疑?”她不容置疑道:“本宫想听实话。”
耶律尧沉默片刻,不得不实话实说:“是。”
“因为安魂草已经绝迹了?”
耶律尧道:“是。我确实找过安魂草。”
凡事有自身灵性的蛊虫,需要以安魂草相引,才可将其诱出体外,同时确保宿主安然无恙。
他派人去南彝寻过,南彝人向来喜欢养蛊,这是唯一可能还有安魂草的地方。但二十年前,南彝就已经被西凉灭族了,一把火烧得苗寨成灰,焦土遍地。
当时近千人找了一个月,都找不到安魂草。
谢重姒端起茶盏,拂去面上茶沫,像是随口一问:“温符也是这么和本宫说的。不过,本宫仍有一事好奇,你为何要骗昭平,你会得以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