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他半晌,温声笑问:“最后那一点听起来,不天方夜谭吗?”
耶律尧眼皮一掀:“可你目的不本来就是文武百官吗?我说的是你预料中最好的结果,你没想真的能走到,你给所有人留后路,那你呢?你的后路在——”
宣榕道:“我的后路在阿旻手里。”
耶律尧咬了咬后牙槽。有那么一瞬间,他眸中仿佛有冷戾涌动,像是冰山脚下直通地壳的岩浆,也像在凝视所有物的猛兽。
宣榕分不太清他情绪,但能感到他抬手虚虚落在她的侧颈旁,脖颈脆弱,这在这个距离下,能让人下意识感觉到危险。
以习武之人的手劲,能轻易把人敲晕。
宣榕微微一怔:“这有什么好紧张的,我给他选项,我想看他抉择。但并不代表我如果受到背刺只能束手无策。”
“嗯。”耶律尧闷声答道,沉默片刻,指尖顿了顿,终是拂过她略微凌乱的散发,把它们拨到她肩后,“所以我都猜对了,是吗,小菩萨?”
宣榕想起他方才打的赌,向外走去,无奈笑道:“若不是你当时人都离京了,我还以为你偷听我和阿旻说话了呢。但抱歉,我没应你,我还是得……”
耶律尧放下手,道:“我知道。你向来如此。”
那祝你一帆风顺,诸事顺心。
*
与耶律尧一别,宣榕又匆匆回了望都。
不出所料,父母并不赞同她的谋划。但父亲也未完全反对,只似是好奇,和她一道在廊檐之下对弈时,慢条斯理问道:“你所说的一切,都不用你入局。我记得济慈堂主管薛剑,其父在地方四品,其兄长经商,你完全可以把他推出去,号召民野经贸商贩,千行百业。为什么要亲自去做?”
宣榕沉默很久,垂首长叹:“爹爹,我或许也在试着证明……在望都,也可以相信亲缘和人呢?”
宣珏失笑:“我和你娘还不够给你证明?”
宣榕看他好一会儿,沮丧低头:“……不太能。”
宣珏了然颔首:“那随你罢。累了随时退出休息。但有一事,绒花儿。”他将手中棋子抛入棋盒,是个暂时封盘的意思,斟酌片刻,道:“此间为真实。佛说轮回转世,但当下才为真。及时行乐,你还很小,不用压抑自我,成佛成圣,有时候也没甚趣味,不如溯源寻春,登山见月。”
他收了棋,宣榕自然也跟着停手。
她捧起旁边精致的生辰贺礼,盒子里,是一尊漂亮的八面金骰,上刻佛文。宣榕语气里带了点无奈:“爹爹果然无所不知。不过我纠正一下,我不小了,十八,很多旧友都谈婚论嫁,成家生子了。”
宣珏慢悠悠道:“还小。对吧殿下?”
长公主不知从何处踱步而来,她摸了摸女儿柔顺的乌发,“哎呀”一声:“是谁说想在家里待一辈子的?”
宣榕气恼:“娘亲!我原话不是这样的!”
长公主装作苦思冥想之状:“哦你说的好像是,‘家里养不起我了么,娘亲这么着急把我许出去’——这俩不是一个意思嘛,大差不差。”
宣榕:“……”
家里一个大正经,一个小正经,一逗一个羞恼。
当真有趣得紧。
谢重姒轻摇团扇,笑眯眯道:“还是说绒花儿有想法了?给你筛一筛,到时候呈递上来,你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
微风拂起宣榕发梢,她果断摇头:“没有。”
谢重姒便道:“也不仅仅在望都挑嘛。”说着,她紧挨着宣榕落座,揽着女儿腻歪道:“我跟你说,当年你祖父给我挑夫婿的时候,从京到外,都有人选,比如哪家承爵拥地的世子亲王,要是看得上眼,我倒也同意让他入个赘。”
宣榕:“……”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父亲。
于是,宣珏轻咳了一声:“长平侯展佩?”
“……”这下换长公主沉默了,她费力回忆,好容易才从记忆里扒拉出这么个人,惊悚道,“你怎么还记得他?!翻旧账也不是这么翻的。多少年了,我就说记性太好并非好事,对吧绒花儿?”
这一招祸水东引太妙,宣榕选择闭嘴,谨慎地点了点头。
示意她坚定站在娘亲一边,立场相同。
父亲便轻笑着揭过此事:“不久前南下碰巧见了一面。殿下别多想——兄长他们应该快到了,我们去前厅?”
这日是宣榕十八生辰。祖父母和大伯、姑姑一家,都赶来公主府小聚相贺,并无外人,主客尽欢。宴席待到月上柳梢方才散去。
只不过,素来至少会露面的太子缺席。
宣榕早就预料到了此事,但仍旧心里发闷。第二天闲来无事,踏步清溪,不知不觉拐到了京郊济慈堂边上。
有一些孩童在此玩闹,都是孤苦出身。有的刚来,骨瘦如柴,眼神胆怯,有的年长,则要健壮不少,胆量也上来,互相推搡着,最终推搡出一个代表,支支吾吾走到宣榕面前,道:“姐姐,你是住在这边上吗?没有看到过你。”
这是个八九岁的小小女孩。生得轩昂,扎着两个麻花辫,脸上还有雀斑,衣服或许是他人捐赠,略大,她便把侧腰系住,裤腿也收紧。
整个人透出一种旺盛蓬勃的朝气。
五月的绿草茵茵,宣榕坐在青草地上,本是出神望着喧闹的远方城池,见到有孩子靠近,便微微一笑:“不是,来散散心。你要不要坐?”
说着,她往旁边让了一让。
都是草地,哪里都可以坐,但这显然是邀请之意。
小女孩先是一愣,接着狂喜:“啊……我可以吗?真的?好的!!”
宣榕问道:“你叫什么?”
“我姓赵。排行老二,都叫我赵二。”
她一屁股坐下来,又觉得挨得太近了点,不好意思地挪开些许,顶着不远处伙伴们羡艳的目光,姐姐长姐姐短地唤了一会儿,见宣榕很耐心地和她交谈,胆子变大,从怀里掏出一本快要翻烂的书,捧着给她,道:“这是堂里发的书,我可喜欢这本啦,就是有的字还不认识,姐姐你要的话,我送给你?”
女孩顿了顿:“……不过有的页面缺失了,你别嫌弃……”
这是一本《大学》。
宣榕很早就能从头背到尾。
她翻过那些密密麻麻炭笔批注的页面,是古怪搞笑的读音注释,比如“孙”旁边,注音“四五”,画了一个四竖,一个五竖。
宣榕边翻边问:“哪些还不懂呀?我读给你听。”
小女孩眼睛一亮,指道:“这,这这,还有下一页,对,这一句……”
宣榕轻轻读给她听:“物不格,则知不至。知不至,则意不诚。意不诚,则心不正。”
不知不觉,一群小萝卜头大着胆子围了上来。宣榕索性将整篇文读了一遍,然后扫过或立或站的孩童们,合书微笑:“走,带你们去书坊挑书。”
雀跃的欢呼差点没把宣榕淹没。
唯有那个为首的赵二,在前往书坊路上,落后其余孩童些许,悄悄扯了扯宣榕的手,小声道:“姐姐,你银子够吗……要不算了,书都蛮贵的……”
成年人有所阅历,目光毒辣,自然能从宣榕谈吐举止,看出她身世不俗。但孩童见识浅薄,只能从宣榕着装打扮,猜测她身无长物。
宣榕高深莫测地敛起笑。待到女孩有些紧张时,方才温和勾唇:“管够。”
这天傍晚,宣榕捧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大学》回府。
走入房中,还没想好把这书搁置何处,就看到桌案显眼处摆放了一个檀木盒子。走过去打开,是一串晶莹剔透的红玉珊瑚,显然也是生辰贺礼。
宣榕奇道:“怎么还有?谁送的?”
一旁,苓彩笑眯眯解释:“太子殿下偷偷送来的。郡主是不是心情好一些啦?”
宣榕怔了一怔。
屋外风拂帘幕,五月夜风仍带炙热暖意,似有花香暗影,惬意安详。
她“嗯”了一声,想了想,将书放入檀木匣盒,再将盒子摆上书架高台。
她得到了两份很好的生辰礼物。
*
鬼谷深夜,烛光跳窜。
耶律尧再次从深眠中醒来,起身,一如既往地从房间书架上抽了一本书。
世间传闻其实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就比如,鬼谷当真是建立在某朝遗骸之上。又或者说,这些通天大能,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该朝宫殿移挪过来,连绵雪山之下,是成群殿宇,恢弘无垠。
藏书也多,琳琅满目,都是珍品孤籍。
若搁在十年之前,耶律尧觉得,他会读得废寝忘食。那时他像是一棵扎根痛苦怨恨土壤的树,想长出荆棘,刺穿仇人,或者干脆报复这个尘世,拉着所有人与他一起殉葬。
而现在,他翻得兴致寥寥。
更像在刻意转移注意,不至于被蛊虫搅乱心绪。
但到底没能沉静下来。
于是,他干脆地把书一合,扔到桌上。找到他探出的一条野道,避开大阵,轻车熟路出谷下山,一路走到山脚集市,天色已然大亮。
玄武定功法奇妙,但刚一开始,他不敢尝试过久。
安魂草需要三载才能长成,于是,与鬼谷众人商讨之后,采用“休眠一月”、“两月”、“三月”、“半年”、“一年”、“一年”这样间隔,依次醒来,方便根据情况及时调整。
这一次,是第四次醒来,也是入谷之后的第一年。
耶律尧走进熟悉的酒肆,要了壶烈酒,不紧不慢喝着。
这是阡陌交通,多路并道之处,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旅人商客,独坐在此,不用与人攀谈,也能听到数以万计的江湖传言,还有口口相诵的京中时事。
然后,他听到了昭平郡主,听到了昔咏,听到了……季檀。
三月细雨如烟,耶律尧随手撂下喝空的酒盏,侧眸望向热闹喧哗的街道,忽然很想问她:你这一年怎么过来的?
她不能行差踏错一步,需要像精明的政客,算计人心。
这是她最讨厌的事情,不是吗?
耶律尧心烦意乱,回到谷中,他对着暴跳如雷的谷主,很耐心地听他骂完,商量道:“我想直接睡到两年之后,醒来直接用药,引出蛊虫。”
谷主嗤了一声:“你睡到一百年后都没人拦你。你到底从哪条道偷溜下去的?”
本以为这次又会被人避而不谈。
耶律尧却轻轻开口。
“南角枞木后有一处古道。你若要补阵,从那边探看就好。”
*
三年光阴,若是睡梦之中,那是弹指一挥。
若是在滚过红尘,极乐之时,也不过眨眼,若是殚精竭虑之境,则会度日如年。
宣榕很难说这三年快慢。但她有一书房,侧面专悬字画,她已有五月没在上面再添一作。她疲惫地按住眉心,忽然问道:“今儿哪一日来着?”
季檀在一边轻声道:“五月十八了郡主。再有两日,是您生辰,几月之前,如约他们就想为您庆贺,我说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