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尧笑道:“因为很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
宣榕本以为他会说,孩童奋起反击会有意思。
没想到,青年想了想,漫不经心道:“人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死的,众目睽睽多少人证物证。但尸体无影无踪,定不了罪,会很有意思。”
宣榕:“……”
她后知后觉,品到了点耶律尧当年当真极有分寸。
身在望都,脱离朝政。哪怕有无数机会能够安插人手、搅弄浑水,也保持距离未曾逾距。
于是她哭笑不得道:“那你不该直言坦白,你该好好瞒着。阿松他们顺着你的踪迹去找,定能找到。”
耶律尧不以为然:“他们找不到。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哪里。”
宣榕微微一怔:“为何?你不是觉得不拘法理很有意思吗?”
耶律尧指尖摩挲,黏腻的血迹让他略微烦躁,似是很想靠近眼前人,但到底驻足止步,他干脆往廊下长椅一坐,声音轻声,嗓音里的厌倦快要溢出来:“不想瞒着你。你别怕我。不过他们……”
忽然,耶律尧瞳孔微缩。
一只纤长白皙的手落在了他的头上,安抚一般,力道极轻极柔,一触而过。
宣榕的嗓音也像月下轻柔的梦:“放心好了,他们应当也不会有什么事儿。前年有一道律法推出,规定‘卫己’无罪,只要证明那个小孩当时处于生死危机之下就行了,我想这应当很简单,若围观食客所言无误,他们这五年应该日日都处在心惊胆战的险境里。”
说回来,这项律法,还是源自瓜州纵火案里那些勇敢的女子。
世道很奇怪。
有人生来有刀,如她和谢旻。
有人可奋而夺刃,如耶律和昔咏。
可还有那么一类人,权柄永远无法到其手。或者就算有,也会被来自更高的权威轻易碾碎——无权无势的瓜州女子如此,被强夺功名的布衣学子如此。
他们必须要有某项制度加身作保,才可自由行在世上。
耶律说她喜欢泾渭分明,秩序规则。
确实不错。因为只有秩序规则,才能凌驾“人”之上。
无人可例外,这实在是一件美妙的圆满。
而这种有序的安宁,冷静温和。
仿佛也能安抚阴鸷的情绪。耶律尧浓睫一颤:“我把人埋在了四空山悬崖上。你让几个轻功好的去找一找,能找到。”
宣榕温声道:“好。这事最迟后日就能尘埃落定了。你今儿药喝了吗?早点休息。”
两手血迹斑驳,耶律尧不敢动弹,等宣榕收回手,方才抬眸问道:“喝了。我这次算肆意行事吗?”
“算,但也不算做错,揭过不提不就好了,你还……”宣榕失笑,“以前你顶撞夫子,他大发雷霆,罚你抄书面壁也没看你照办过。失忆后怎么这么老实坦诚?之前打你不痛的吗?”
不知为何,耶律尧闻言低笑了一声:“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宣榕素白纱裙在夜风里飘曳,冯虚御风,出尘于世。她不明所以:“什么?”
“绒花儿,你打人好轻。”耶律尧站起来,又俯下身,在宣榕耳边轻声道,“一点儿也不疼。”
第82章 押醋
他嗓音被酒意浸染, 仿佛掠过雪山峰巅的风,微微低哑。
轻狂的言辞也被带得不像挑衅,反倒生了点别的意味。
某种更幽微的意味。
“我没用力, 本来就没想打伤……”宣榕愣了几瞬,才后知后觉感到微妙, 耳朵腾地一下红了, 说不清是恼羞成怒, 还是无奈轻叹:“……耶律!”
耶律尧直起身:“嗯, 我在。”
他像是不懂她为何恼怒:“怎么了?”
宣榕:“…………”
她不自在地抿唇:“你不要……”
耶律尧追问:“我不要如何?”
从头到尾讲述习俗礼仪,不亚于开天辟地。工序繁琐浩大,宣榕一筹莫展, 只得放弃:“……你不要凑那么近说话。”
耶律尧歪了歪头:“好罢,这也是有成规的么?下次不会了。”他低下头, 看了眼手掌, 道:“满手满身都是血, 实在不成体统。我先回房洗漱了,有事唤我。”
宣榕:“……”
她还在斟酌迟疑的话被堵了回去, 有些郁闷。
干脆走向驿站院落池边,池中锦鲤翻滚跃动, 水面波光粼粼, 鳞片银色皎洁, 忽然一道石子落水声,“噗通”惊动满池鱼群。
带起了好一阵鱼跃破水, 噼里啪啦。
她站定脚步, 怔了片刻, 才反应过来,是方才不小心踢中了一块石子入水。
而涟漪至此还未停歇。
宣榕在驿站多留了两天, 处理因耶律尧插手,而横生枝节的酒肆小厮弑主一案。
此案处理起来些许复杂。
首先,小厮们签订卖身契约,即便是活契,但奴仆伤主本就是恶事,不占情理;其次,这群八岁到十二岁不等的孩童是协同作案,众人行凶,性质严重;最后,酒肆女主人哭天抢地,要求重罚,甚至不惜重金贿赂衙门官员——
于是宣榕直接从最后一桩事儿下手,让女主人暂时因行贿扣押,无法插手案子审判。又再三叮嘱官府按律审判。
最终,衙门结合孩童旧伤、多方口供,三位杀人主犯被判徒一年。
宣榕收到此案结判的时候,已是五天之后。
一行人也来到了安定城郊。
她收了信报,轻轻一叹:“仍有缺漏,但还算合理。”
此事若在三年之前,这十六个小孩必死无疑。
骄阳如火,六月初上的夏暑有如蒸笼。
安定本就在大齐西南,热风阵阵,官道两旁古木参天,缓解几分热意,但嘶鸣的早蝉愈发聒噪。
远远望去,城池之上守卫林立,旌旗翻飞,一派肃杀。
而早有侍卫先行轻骑通报,因此,主帅已在城下率人迎接。
见到宣榕一行,为首之人笑将走来,行了军礼:“臣昔咏参见郡主,许久未见,郡主风姿更甚。”
这人柳眉星眸,冷峻挺拔,远看近观,都是个极为俊俏郎君,有点雌雄莫辨的潇洒。刚要攀谈,往宣榕身后望了一眼,不知看到了什么,微微蹙眉,眸光一闪,道:“微
臣告罪。”
说着,她干脆利落提身踩镫,上了宣榕的马。双臂环过宣榕,一甩缰绳,宣榕那匹雪驹就如飞鸿,狂驰而起,越过一众人马冲入城内。
遥遥能听到昔咏豪爽大笑:“先带郡主一逛安定,尔等自便——”
迎客的士兵军官,和作为来宾的钦差随侍,齐齐呆愣原地。
半晌反应回神,倒也没多少人觉得突兀无礼。一来,昔帅是女子,和郡主亲密点也没什么;二来,她那副急爆脾气,早年连帝王都照怼不误,这“当众掳人”算出格吗?
当然不算。
于是,两边该交接的交接,该寒暄的寒暄。
都其乐融融、神色如常。
唯有耶律尧,修长的手把玩着缰绳,想起方才与昔咏的对视,眉目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安定副将是个处事圆滑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多岁,虎背熊腰,又高又壮,还留着美髯。主帅溜了,他便笑眯眯道:“在下田猛,昔帅最近兴致高。这人一开怀嘛,就容易激动不是,大人莫怪。”
容松见怪不怪:“她在这不毛之地驻守了三年,许久没见郡主了,自然想念得紧,有话唠嗑,有甚好稀奇的。”
田猛哈哈大笑:“对极!对极!”
一行人便有说有笑地进了城池。
而另一边,马蹄蹬蹬。安定是边塞城池,百姓不多,骏马畅通无阻地穿街走巷。
同骑匹马,前位之人并不舒适。宣榕却面色如常,微微偏首,温声道:“昔大人有什么急事要说吗?”
昔咏这才轻声问道:“郡主明察秋毫——他怎么在队伍里头?”
“谁?”宣榕道,“耶律尧?”
昔咏道:“对!北疆的情报都说他出了事。两年前就陆续有部落试探造反,但哈里克总是踩狗屎运一样兜住了。就在上月据说又有一起,若非好几个重要人物鬼迷心窍一般,临阵反水,哈里克那络腮胡子脑袋得挂到军旗上。”
“……”宣榕微微一愣,“鬼迷心窍?”
昔咏点头:“使鹿部落的副手,跟了首领快三十年,最是忠心耿耿,没道理叛变,反插主人一刀——可两边交战时候他就这么做了。北疆局势太诡异了,臣看不懂,又见他在,觉得有些不妙,便自作主张把您带到一边了。”
宣榕无奈捂额,心下有了数。
耶律怕不是早就用毒蛊控了某些人,埋了暗棋。
若不触动,相安无事,如若冒犯,见血封喉。
宣榕三言两语解释道:“耶律嘛……这三年都在鬼谷,确实没在北疆。”
昔咏并非容松容渡这种公主府出身的近臣,当年也未跟进瓜州茶棚,自然没有亲耳听到耶律尧说想治病。她愕然道:“在哪……?”
宣榕道:“在鬼谷治病。”她想了想,叮嘱道:“他睡了三年,近来才醒,记忆全无,行事比起之前更为不羁,你让手底下人注意点,别冲撞到人了。”
“……”昔咏深吸了口气,好不容易消化掉这惊天大雷,颤颤巍巍道,“郡主,那你还敢带着他……”
宣榕罥烟眉轻蹙,愁道:“否则怎办,我总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鬼谷不管。”
昔咏目瞪口呆:“……丢?”
宣榕听出了欲言又止,道:“嗯?哪里不对吗?”
昔咏语气复杂:“我的小郡主啊……我单枪匹马能把韩玉溪绑回来,他单枪匹马能灭掉半个军营。您这个‘丢’字用的,好像他是什么小可怜似的。多大人了,又是一路摸爬滚打夺权登顶的,还照顾不了自己吗?”
宣榕不解:“可他失忆了呀。”
“……”昔咏不予置评,假笑道:“咱先不提这个了,我会让属下注意分寸的。”她顿了顿:“郡主,臣和您汇报一下韩玉溪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