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迦没有哭闹, 也没有反对,她向来逆来顺受, 性子软弱惯了, 众人于是也没有对她的顺从有过多怀疑, 可在嫁到大周的前夕, 阿史那迦却收拾行囊, 牵着马匹, 一个人悄悄离开了王庭。
在她即将远离王庭的时候,阿史那兀朵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阿史那兀朵自从被大火烧伤, 右脸就落下一块可怖疤痕,她不再是西域第一美人,也不再是突厥可汗的女儿,从前对她趋之若鹜的男人纷纷对她不理不睬,从前惧怕她的人也开始对她冷言冷语,阿史那兀朵一概不理, 只是眸中,深藏的愤怒和刻骨的怨恨, 随着时间与日俱增。
阿史那迦瑟缩了下, 即使两人的地位调转,她还是对这个堂姐有着深深的恐惧, 她抿了抿唇,说道:“兀朵姐姐, 你做什么?”
阿史那兀朵冷笑:“这句话应该我问你。”
阿史那迦抱着行囊,她鼓了鼓勇气, 终于坚定说道:“对,我是要去找崔珣!”
阿史那兀朵冷笑淡去,换成汹涌的怒火,她右脸伤疤狰狞丑陋,配上没有一丝月光的黑夜,更是衬的她形貌如恶鬼,她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去找崔珣。”阿史那迦这次没有被她吓到,她昂起头,含泪说道:“我不会嫁给大周皇帝的,我只喜欢崔珣一个人,我要去大周找他!”
阿史那兀朵咬牙:“你终于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是,我说出来了,我还后悔我说晚了。”阿史那迦眼眶满是泪水:“早在你折磨他的时候,我就应该说出来了,可是我没有,我眼睁睁看着你折磨了他两年,他本是一个驰骋沙场的少年将军,却被你折磨到再也拿不起刀剑!你这是爱吗?不是!谁若被你看上,那真是他此生最大的不幸!”
阿史那兀朵不怒反笑:“你这些话,敢在一年前说吗?一年前,我让你拿鞭子抽他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还不是因为你父亲登了汗位,你才敢说这些话!”
阿史那迦将自己的心里话一股脑说出,如同堵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被搬开:“我承认,我是很胆小,是很软弱,可是现在,我想勇敢一次,他既然回了大周,我就要去大周找他,以后我也不会回来。”
阿史那兀朵眼中怒火越来越深:“他是我的莲花奴,你敢?”
她这般威胁,阿史那迦眼中却是深深的悲悯:“兀朵姐姐,你还不懂么,他不是你的莲花奴,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他心甘情愿做莲花奴。”
阿史那兀朵眼中的愤怒快要喷薄而出,但她忽然间,语气却软了下来,她叫着阿史那迦的小名“阿依娜……”她说道:“我们不要为了一个男人,坏了姐妹情分。”
她说:“既然你这么想去大周,那姐姐也不会再阻止你了,你路上一切小心。”
阿史那迦对她突然的变化有点没反应过来,阿史那兀朵却上前几步,抱住她:“阿依娜,以前的事,是我不对,你若在大周找到崔珣,也替我向他赔个不是。”
阿史那迦因为她的拥抱浑身僵硬,她不知道是该伸手回抱住她好,还是不回抱的好,但还没等她想好,一把金鞘弯刀,就如毒蛇般,刺入她的背后。
阿史那迦不可置信的睁大眼,阿史那兀朵也不废话,她拔出弯刀,然后一下又一下,砍在阿史那迦身体,阿史那迦很快就没了呼吸,阿史那兀朵冷笑:“我早就跟你说过,那是我的莲花奴,是我的。”
她脸上手上都是阿史那迦的鲜血,她却毫无惧色,只是静静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
果然,很快,苏泰可汗就发现了阿史那迦的失踪,他纵马来追,却只看到了阿史那迦尚带余温的尸首。
苏泰脚步踉跄了下,他去探阿史那迦的鼻息,但阿史那迦已经气息全无,苏泰怒不可遏,他拔出腰刀,横在没有逃走的阿史那兀朵脖子上:“你杀了阿依娜!”
“是我杀了她。”阿史那兀朵一口承认。
“你为何要杀她?”
“她不想去和亲,不想嫁给大周天子,这还不应该杀吗?”
“胡说!”苏泰怒道:“你当我不知道,阿依娜喜欢你的奴隶,所以你杀了她!你杀了我的女儿,我要你偿命!”
苏泰说罢,腰刀就朝阿史那兀朵脖颈砍去,阿史那兀朵大声喊道:“苏泰叔父!与其杀我,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和大周交代吧!”
苏泰的腰刀顿住,阿史那兀朵讥诮道:“你已经答应了大周,三日后就将自己的女儿送去和亲,你只有阿史那迦一个女儿,你哪里还变的出第二个去和亲?”
苏泰怒视着她,阿史那兀朵又道:“让我去大周,我去和亲。”
“你?”苏泰打量着阿史那兀朵右脸的可怖疤痕:“你凭什么?”
阿史那兀朵抚摸着自己脸上疤痕:“这疤痕,我会有办法的。”
她嘴角弯起:“苏泰叔父,你想让阿史那迦去和亲,不也是存着让她去打探大周消息的心思吗?你觉得,软弱无能的阿史那迦,能完成你的任务吗?而我,是最好的人选。”
苏泰阴沉眼眸划过一丝犹豫,阿史那兀朵又趁热打铁道:“苏泰叔父,让我代替阿史那迦去大周,成了,你有利,不成,你也没什么损失,你是个聪明人,相信你会做出选择的。”
她胸有成竹的看着苏泰,果然苏泰慢慢收起腰刀,他看了眼阿史那迦的尸首,说道:“阿依娜,别怪你父亲,要怪,就怪你自己。”
苏泰是一个极其冷酷的当权者,儿女对他来说,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他同意了阿史那兀朵的计划,阿史那兀朵找来丹青妙手,要求将她脸上的暗红伤疤纹成一朵花,画师问她:“纹成什么花?”
阿史那兀朵手指抚过丑陋伤疤,慢慢说道:“莲花。”
当银针在她脸上刺下时,阿史那兀朵咬紧了牙关,她不许画师给她用麻沸散,她要清醒着感受着痛楚,她要让自己记住,这是崔珣给予她的痛苦。
很快,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自她右脸徐徐盛开,花瓣层叠有序,绯丽如霞,为她本就明艳的面容又添了几分灼灼色彩,自此,她不再是阿史那兀朵,而是即将奔赴大周和亲的阿史那迦。
薄雾散去,李楹从阿史那迦的记忆中抽离,和她一起回到了永兴坊新宅,她看向柔弱清丽的阿史那迦,说道:“所以,你是被阿史那兀朵所杀,而你的父亲,为了他的权力,没有为你报仇。”
阿史那迦点头,她喃喃道:“我不意外父汗不为我报仇,我自生下来的时候,便知道,我的存在,就是给父汗联姻用的,我其实很羡慕兀朵姐姐,至少尼都伯父是真的宠爱她,她有飞扬跋扈的本钱,而我没有。当崔珣来到突厥后,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敢违拗兀朵姐姐,我对他起了兴趣,于是偷偷观察他,越观察,我就越喜欢他,他身上,有我所没有的勇敢和骨气,我无可自拔的爱慕上了他,但是我没有想到,我的爱慕,也能变成伤害他的武器。”
李楹抿了抿唇,她脑海中,恍惚回想起在那个寒冷雪夜,阿史那迦挥向崔珣身上的那一记记残酷鞭笞,对他而言,那不仅是身体上的一次凌虐,更是精神上的一次凌虐。
阿史那迦小心翼翼开了口:“永安公主,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是不是很对不起崔珣?”
李楹怔了怔,她苦笑道:“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史那迦低下了头,眼眶慢慢盈满泪水:“对不住,我真的是个很没用的人。”
她低着头,一副十分难过的样子,李楹叹了口气:“其实,每个人的性格,都是由她的生长环境决定的,若让我处于你的境地,我或许也会成长成你这种性格,但你在最后愿意反抗你的父亲,去大周找崔珣,已经很是勇敢了。”
阿史那迦慢慢抬起头,她眼神之中终于多了点希冀,她问道:“真的么?”
李楹安慰着她:“你为他丢了性命,一缕执念附在弯刀之上,三年未散,假如他知晓你为他牺牲的这一切,他也不会怪你的。”
阿史那迦想了想,却苦涩一笑:“是,他是不会怪我,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在乎我,我虽同情他,喜欢他,但是我从未付诸过行动,我不敢为他说半句话,也不敢让他所受的折磨减轻些,我甚至还在兀朵姐姐的逼迫下送了他一顿鞭笞,我这种软弱的喜欢,到底有什么用呢?在他心中,或许我和帮凶没什么两样,而他的性子,又像天山上的雪一样冷,我是不会在他心里有一点位置的,就算我为他丢了性命,执念三年不散,他也不会为我掉半滴眼泪。”
李楹怔住,她张了张口,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知道阿史那迦说的是实话,崔珣的性子,本就冷的很,他很难对人敞开心扉,在他堕入无边黑暗的时候,阿史那迦连试着救他都不敢,他自然不会在乎阿史那迦,就算阿史那迦为他死了,他也不会为阿史那迦掉半滴眼泪。
李楹心中,五味杂陈,阿史那迦的一片痴心,固然可怜,但崔珣在两人的关系中,也没有过错,她默然片刻,说道:“我要去找崔珣了,阿史那迦公主,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第68章
阿史那迦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下, 本满是凄清的眼眸中,突然闪现了一丝惶惶的期待,但片刻后, 她还是低下头了,酸涩说道:“不了。”
李楹微微叹口气:“那我自己去了。”
李楹进入阿史那迦的记忆中时, 尚是天明, 从记忆中抽离出来时, 已是深夜, 她提从走在青石板路上, 心中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 疼痛尖锐细密,就像无数细小的针尖扎着她的心脏一般, 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是种煎熬。
她终于走到熟悉的萧索宅院门前,还是那般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她抿了抿唇,身形穿过紧闭的朱色木门,缓步经过庭院, 走到崔珣卧房前。
她透过绿色窗纱,隐隐看到崔珣正在伏案写着奏表, 昏黄灯影中, 他披着一身雪白狐裘,衣冠胜雪, 孑影茕茕,执笔的手腕清瘦嶙峋, 他一边写,一边剧烈咳嗽着, 灯影幢幢,人影寂寥,李楹提着灯,呆呆看着他书写的影子,久久都未叩门而入。
崔珣似乎感觉到什么,他微微抬起头,绿色窗纱外,那个提灯的秀致身影格外清晰,崔珣冷淡如水的双眸泛起一丝涟漪,手上雀头笔也不由啪的一声落到了白麻纸上,晕出一团漆黑墨迹。
他手指微微紧了紧,然后起身,快步走到浮雕门前,开了门,走向李楹,李楹提着云纹纱灯,仰头看着他的苍白面容,眼泪忽如断线珍珠般簌簌而落,崔珣有些怔住,他轻声问道:“怎么哭了?”
李楹只是看着他,眼眶中如雾泉朦胧,晶莹泪珠一颗颗顺着她的柔美脸庞不断滑落,崔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问:“是不是我又哪里惹你生气了?”
“没有。”李楹声音带着哭过的哑涩:“你没有惹我生气,你很好。”
崔珣略略愣了愣,李楹咬了咬唇,说道:“你听到了吗崔珣,你很好,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崔珣嘴角微微笑了笑,他轻轻道:“听到了,我很好。”
他对李楹道:“更深露重,先进去吧。”
白瓷灯灯芯火焰摇曳,崔珣将一只洁白锦帕递给抽泣的李楹,李楹默默接过,拭着脸颊的泪珠,锦帕很快就整个湿透,良久,李楹才止住抽泣,崔珣问:“到底怎么了?”
李楹颤抖的肩膀慢慢平静下来,她眼眶还有些泛红,她说道:“我捡到了一把金鞘弯刀,弯刀内附着一个人的执念,那个人,是突厥公主,阿史那迦。”
她看着崔珣呈现病态苍白的昳丽脸庞,说道:“她带我进入她的记忆,在她的记忆里,我看到了你在突厥两年内,遭遇的一切。”
她的话,似乎又将崔珣带入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次次惨无人道的凌虐,将他博陵崔氏子的所有自尊和骄傲反复践踏,在突厥王庭,他不是一个人,而是阿史那兀朵的莲花奴,是一个她费尽心机想驯服的牲畜,他仿佛又回想起他赤身被关进狗笼时,那些指指点点的嘲笑和奚落,他脸色变的愈发惨白,手指也不由抓紧晕染墨迹的白麻纸,眼神之中更是如坠深渊似的茫然,时隔四年,那铺天盖地的屈辱和伤痛,还是足以让他整个人吞噬。
他张了张口,哑声道:“你……走吧。”
“我不走。”李楹红着眼眶,声音虽然轻,但格外坚定。
崔珣几乎是恳求的跟她说:“你走吧。”
“我不走。”李楹又重复了句。
崔珣惨笑了声:“你不走,我走。”
他说罢,真的踉跄起身,脚步轻飘飘的,就往外走去。
李楹也起身,她比崔珣快,她双臂张开,拦在浮雕木门处,眼中含着泪花,看着崔珣。
崔珣道:“你让开。”
李楹摇头。
崔珣去拨她肩膀:“让开。”
李楹被他拨的身子歪了歪,她脚步好不容易站定,眼瞅着崔珣要开门出去,她心中一急,忽然扑到他怀中,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
崔珣愣住,李楹的身体温暖柔和,颈畔散发的安神香气让他极端痛苦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李楹语带哽咽:“崔珣,这个拥抱,无关风月,只是想告诉你,一切都过去了,你脚下的土地,是大周,在这里,没有人会逼你做莲花奴,你不需要害怕。”
她就这般拥抱着崔珣,不带一丝情欲的拥抱着他,不是控制,不是占有,而是温柔的慰藉。
她纯净的就如同天上的明月,不染一丝尘埃,光华洒落,清辉满地,皎洁月光,似乎照在那个大雪夜,被吊在汗帐外,遍体鳞伤的少年身上。
痛极之时,昏昏沉沉间,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说:“你就是你,你不是谁的莲花奴。”
那人还说:“这天下,不是没有一个人能救你,也不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救你,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崔珣指尖颤抖了下,他终于也伸出手,环抱住李楹纤细的腰肢,一滴泪水,终于自空蒙眼中滑落,滴入她的云鬓之中。
月明如水,清雅熏香自炉中袅袅升起,如仙境薄雾,淡淡缭绕在空气之中。
李楹看着轻轻拨动炉中熏香的崔珣,他嶙峋手腕上一圈狰狞伤疤格外醒目,李楹抿了抿唇,她说了声:“还疼吗?”
崔珣垂首看了看那圈伤疤,摇头道:“不疼了。”
李楹默默点了点头,她双手交叉,放在裙摆上,手指无意识的绞紧,她又问:“那段日子,很难熬吧。”
崔珣久久未答,良久,才恍惚说着:“想死,又不能死。”
短短六个字,说尽了他在突厥遭受的一切,他语气虽平静,但李楹眼前却闪现他在突厥经历的一幕幕屈辱,她眼眶又有些发红,于是咬唇,垂下头,压抑住自己的难过,不敢让崔珣发现端倪。
片刻后,她才抬起头,说道:“阿史那兀朵虽成了惠妃,但这里到底不是突厥,她没有办法再折磨你了。”
崔珣神思有些茫然,每次见到阿史那兀朵,她都用尽一切机会让他回想起他在突厥所遭受的耻辱,她来大周三年,与他见不到五次,可每一次,他都是心神俱伤,病上加病。
他想忘记,她偏偏不让他忘记,回忆像潮水般,将他整个人淹没,让他陷入无法逃离的窒息。
耳边似乎传来李楹轻柔的声音:“崔珣,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的。”
崔珣就如同即将被淹死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他愣怔看着李楹,她相貌虽然柔婉,但是面容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让他不要害怕,她说她会陪着他。
崔珣眼中忽然一热,他垂首,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袅袅熏香即将燃尽,崔珣也马上要上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