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过了及笄礼的易鸣鸢已是可以婚配的年龄。
去年皇后娘娘提出这件事,皇帝舅舅说她年纪还小,又没有父母陪伴在侧,要她在宫中多住两年,十七八岁再嫁也是来得及的。
到了立冬前,陛下总算咬咬牙,让皇后娘娘安排易鸣鸢和一概年轻优秀的京中世家子弟见面,名册都刚定下来呢,她就恰好病倒了。
于是就这样拖到了这个时候。
想到这里,易鸣鸢顿时觉得头大得不行,事儿多得她快要来不及睡觉了,还得千思百虑的应付这件事。
柔嫩的脸庞在被子上忿忿地蹭了几下,不愿起来,烦躁得紧。
“公主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子,得找个同样最好的夫君,奴婢直到公主最近事多繁杂,但是咱们女子哪有不嫁人的呢,要是……”梧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
她想到今日那位郎君的才思敏捷,鸢秀俊逸,衡量了易鸣鸢的态度,才接着讲下去,“要是公主想嫁的郎君不是京城的官宦人家,以陛下对您的爱护之心,只怕不会轻易松口。”
梧枝劝得苦口婆心,她家公主却并没有通彻她的意图。
易鸣鸢:“?”
怎么扯这么远了?
要易鸣鸢说实话,她对于嫁人并无甚大兴趣,这世上但凡女子,都比男子有更多的规矩约束,常说娶妻娶贤,她自觉没有这么宽宏大度到贤德的程度,拥有给相伴一生的夫君纳几个小妾的肚量。
再说她的身份高得不能再高,她有战功赫赫,战死在沙场的亡父,作为长公主的亡母,亲王郡王的兄弟亲友,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匹配得上。
遑论嫁人还要考量那人的品性学识,过往经历,有上进心否,为人顽劣否,能接受作为公主驸马的繁文缛节否?
别说这些了,就是那些到了这岁数还没有定亲的,贪恋她相貌,等到了年老色衰便弃之若履的有几个,巴望着泼天的嫁妆钱财,陛下积年御赐之物的又有几个?
这种不会说出口的心思永远是怎么打听,旁敲侧击都出不来的。
前世易鸣鸢为了不嫁人无所不用其极,一哭二闹三上吊,前一秒闹着要在公主府撞墙,下一秒吵着要剪了头发去山上做道姑,场面闹得很难看。
吓得皇帝舅舅担心她受过什么伤害才生出这种想法,派人来问过三五回。
到最后悄悄把她叫到内殿中询问,要不要效仿前朝的一位帝姬,养几个面首粉头,也算慰籍,骂名就让它这个做舅舅的担了。
话一出来,易鸣鸢哭笑不得,言明并没有这个想法,只是想多在宫中陪舅舅几年,好尽一尽做女儿的孝心。
陛下一向是当易鸣鸢为女儿宠爱的,听到她称自己为女儿,感动得当即下旨说易鸣鸢向来身子不好,钦天监算出她命格贵重,要在公主府鸢修几年,早晚拜佛念经,得晚几年才能出阁。
回想那个在内殿中与舅舅说话的温暖午后,易鸣鸢久违的感到很幸福。
不过想到抓着自己胳膊阻止的宫人,在自己手掌上勒出红痕的剪子,易鸣鸢就一阵头痛。
要是再来一遍,可就太折腾人了。
就算是嫁,虽说婚姻不问阀阅[1],但舅舅定不会让没有官职在身的人入选,梧枝这是累傻了吧?
没理解到梧枝意思的易鸣鸢一点也没往程枭身上联想,趴在床上苦恼有什么好一些的解决办法,气得蹬了两下脚,恨不能直接睡死过去。
“哎呀梧枝,你就放过我吧,我明天让人给你买一篮子的蜂糖糕,炸鱼酥,都是你爱吃的,可别念叨我了,我要睡觉了,睡了。”
皇帝陛下转了转大拇指上的青玉盘龙扳指,面露不忍。
“你看看你,都还在咳嗽呢,好好的出门干什么,要多养几天,快过来坐。”说着招呼宫人拿两个软垫枕着,好让易鸣鸢坐得舒服些。
“建德,你先听荣妃把话说完。”皇后娘娘提点道。
皇上看着易颂茫无所知地坐下来,还在和萧咏柃眼神示意别怕,不由觉得他这个外甥女就是太心软了,到现在还蒙在鼓里,遭人欺骗。
不久前传了少傅细细询问过,确认二人是因为讨论诗书才打闹起来的,和易鸣鸢送的吃食没有丝毫干系,她却还一力包揽下来。
“荣妃娘娘,怎么闹成这样?”易鸣鸢身子前倾,对上荣妃的目光道。
“公主正好来了,这件事和公主殿下也有挂落,前几日来人送了果子,六皇子的比我儿的大上不少。”荣妃见易鸣鸢有意要问个明白,便开始从头说来。
“是鸣鸢失了偏颇,日后一定做到咳咳,一碗水端平,可这只是一件小事,如何能闹到现在的地步?”易鸣鸢像喉咙痒得压不住一样咳嗽了两声,极尽柔弱病态之姿,这是她惯用的手段。
“是呀,这只是一件小事,可偏偏有人加以利用。”荣妃转过头叫了两个宫人出来,“你们来说,都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两个宫人对着堂上的天子之威,吓得浑身颤栗,其中一个胆子大些,先开口:“那日我们在资善堂当值,公主府中来人送了糕点,几位皇子和和平平吃了,并未吵闹争执。”
听到这里,易鸣鸢做出蹙眉的表情,面色不虞,像是不相信她的话,问道:“你这话可是真的,是不是有人胁迫你,敢发誓吗?”
那宫人连忙道:“敢的敢的,若是奴婢有半句假话,就让奴婢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绝无虚言的。”
易鸣鸢低下了头,不想再去看萧咏柃一眼,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微微勾唇,荣妃还是挺得用的,只消在背后推波助澜,她连人证都帮自己找好了。
陛下见易鸣鸢的样子心疼得不行,但有些事情见识到了,也能吃一堑长一智,“旁边的,说。”
另一个宫人被点到,话说出来就是承认当值的时候在唠扯,内心张皇失措,颤抖着声音回话:“奴婢是资善堂外院的,有一天被六皇子身边的宫女,叫书芳的拉去说闲话,书芳说是因为五皇子想要六皇子的糕饼,所以出手伤人。”
萧咏柃中午被叫走的时候直觉不妙,但也没理由推诿,现下这前因后果被抖落了个干净,他就像被扒光了扔在众人面前,心又冷又疼。
他只是想为自己争取,他有什么错!
“我没有,皇姐,是她们诬陷我……”萧咏柃带着哭腔充满希冀地看向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他这位皇姐最温柔心软,只要她相信自己,今天的事情也一定能化险为夷。
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她会相信自己的,一定。
萧咏柃到了这时候还没有将把消息放给荣妃的人和易鸣鸢联系起来,仍然痴心妄想着易鸣鸢能救他于水火。
可是易鸣鸢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言。
荣妃见事情差不多了,期期艾艾地对着陛下的方向跪下,“皇上,到这里便分明了吧,臣妾对六皇子一片养育之恩,他却上下挑拨,颠倒黑白。”
见陛下沉着脸不说话,荣妃又加了一把火:“咏枬受委屈不要紧,可是公主殿下对六皇子的纯然爱护之心被这样利用践踏,说出来多么令人寒心呐!”
这几句话无疑打中了陛下的关窍,他转头想看看易鸣鸢的脸色,只见易鸣鸢面带哀伤,似失望透顶,嘴角向下撇着,受了天大的委屈。
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当时病都没有好全的时候就来看望弟弟们,可见是多么的亲厚,现在咳疾未愈,急慌慌的跑过来,手上连个手炉都没有,可来这却知道了这样的腌臜事。
陛下与几个兄弟关系好,几十年如一日的熙和,从无龃龉,到了自己这里,就希望几个儿子女儿也是一样。
子嗣辑睦则家安,家安则朝廷定,朝廷定则天下宜。
现如今萧咏柃淆惑视听,用易鸣鸢疼爱弟弟们的好心横生事端,陛下冷声说:“朕从小便告诫你们,不愿看到兄弟阋墙的场面,今日看似是抹黑咏枬,实则是萧咏柃你,借题发挥,陷你姐姐于不义!罚你禁足三月,以儆效尤。”
荣妃见萧咏柃被训斥,眉间刚染上喜气,就听到陛下接着说:“荣妃,咏枬没有肚量胸怀,也有你管教不力的责任,罚俸半年。”
说到底,陛下对萧咏柃还有几分愧疚在,当初要不是他把萧咏柃交给荣妃养,说不定也不会出这样母子反目的事了。
“舅舅……”易鸣鸢哑着嗓子开口,“我也有错,咳咳,舅舅也罚我吧。”
整个事件下来,易鸣鸢看似有关系,实则是最无辜的,她这样我见犹怜的样子把皇后的慈爱之心都激发出来了。
“建德,如果你也有错,那本宫作为后宫之主也要担监管不力的责任,陛下作为天下之主就更是了,本宫看你也累了,去景福殿偏殿休息会吧。”
易鸣鸢见差不多该功成身退了,顺从地对皇后娘娘一 拜:“多谢舅母。”
到了门口那边,易鸣鸢招手把一开始的小太监叫来。
“本宫一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眼生,是去年新进宫的吗?”易鸣鸢低头问道。
前世时,这位现在还低矮畏缩的小太监到几年后成了风光的总管太监,是萧咏柃的左膀右臂。
栾庆不知道公主突然问他这个做什么,但还是规矩地答了:“回公主殿下,栾庆是七月进宫的,半月前被分到了六皇子宫中,做一些打扫烧水的活计。”
风有点大,易鸣鸢脸缩在大氅中,颈上围着的一圈狐毛衬得她皮肤更加的白皙,打扫啊,那就是还没有走到萧咏柃的身边,这时候笼络过来是最好的时机。
“六皇弟年岁小,难免识人不鸢受挑唆陷害,我要你以后把他所有的事情都一一通报给我,”易鸣鸢笔直站着,娉婷玉立,与身量尚未抽长的小太监对比明显,“栾庆,你有什么宫外的牵挂或者本宫能帮你的心愿吗?”
“公主这是……”栾庆惊喜于此番机遇,赶忙跪了下去。
易鸣鸢提起一旁的锦被往脑袋上盖,试图用它隔绝其余的声音。
梧枝见易鸣鸢抗拒的态度,离开她的闺房,让秋瑰她们进来伺候易鸣鸢洗漱了。
听到动静,易鸣鸢从床上坐起来,苦着一张脸把汤水一饮而尽,心情方开阔了些。
罢了,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
次日
晴空正好,阳光透过冰裂纹的窗棂,被分成大小不一的块状,照在人身上暖和舒适。
底下人来报,说宫中派人来找。
易鸣鸢正在书房中写写画画,听到这事脸色不变,只微微抬了抬手问:“是谁宫里的人?急吗?”
回话说:“看样子是六皇子宫里的,神色焦急得很呢,一路跑到了府前,人都差点拉不住。”
“知道了,”易鸣鸢仿佛置身事外,慢悠悠把最后几笔添上,在笔冼中晃了一晃,洗尽墨汁,收起卷着广袖的襻膊,才接了一句,“就说本公主写字弄脏了袖子,需要更衣,一定速速来,去传话吧。”
任萧咏柃四年后是如何的狠毒,现在也只是个没有羽翼的羔羊,碰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只会请求她这位“皇姐”的帮助。
真是可笑。
不着急,她只抖落出去了一件很小的事情,相信萧咏柃能够化险为夷的,到时候自己再出现,不用做什么从天而降的救星,做个姗姗来迟的温软公主就好。
她也向来不是什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为着单方面的手足之情出面过几次,有人利用了她的同情和物伤其类。
就得承担她睚眦必报的后果。
能在宫中顺风顺水过完这十几年的公主,可并不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无知闺秀。
在偏厅的小太监满头大汗,宫中都快乱成一锅粥了,唯一能帮六皇子殿下的建德公主却迟迟不来,他内心吓得要死。
宫中的纷争向来可轻可重,他也不是说关心六皇子的安危,而是这个主子倒了的话,他不免要被内务府重新安排主子,这换来换去的,谁知道后面的日子怎么个过法。
好不好的,都在主子们的一念之间。
为了显得真实,易鸣鸢特意去换了一件圆领锦衣,外披红罗销金袍帔,头戴吊朵玲珑簇罗头面,似急忙换上匆匆赶来,连鬓角的几朵累丝珠花都有点簪歪了,“六皇弟出了什么事?”
“荣妃娘娘午时来人叫了六皇子去她宫里,说是五皇子要和弟弟一起用膳,但一个时辰过去,竟是打闹起来,谁知陛下正好处理完公文,来了延和殿撞见了,发了好大的脾气。”
事情紧急,小太监言简意赅,三两句一解释,就把事情完整的阐述完了。
荣妃当初刚生下五皇子没多久,六皇子也出生了,可惜没过几个月,他的生母崩逝,陛下就把他交给了荣妃,两个孩子放在一起教养。
后来年岁渐长,五皇子烦扰于总有人和自己抢母亲,荣妃也是个偏心自己亲生孩子的,慢慢的六皇子住在自己宫里,不再早晚给荣妃请安,所以荣妃勉强算他的半个养母。
偶尔叫去用饭还算稀松平常,可是五皇子向来视萧咏柃为眼中钉,怎么会主动找,又正巧叫过来的陛下碰见?
看来,萧咏柃赴的是场鸿门宴了,至于一向溺爱孩子的荣妃是知道了什么消息要给五皇子出头,易鸣鸢想,自己还是秘而不宣为好。
易鸣鸢带着那小太监一路往宫中赶去,因着立府的时候选祉就离得不远,不消三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雪水经晒升腾形成烟雾,画意溉洒、在古劲庄严中平添如画诗情,丝毫看不出其中的暗波翻涌。
高墙巍峨,百年楠木上积了水珠,滴答着向下滑落,还没有踏入延和殿,就听到里面的吵嚷声,走近一瞧,皇帝舅舅,皇后舅母,五皇子六皇子都在。
荣妃抱着表情倨傲得像只大公鸡的儿子哭得梨花带雨,萧咏柃低声怯懦的在一旁站着,只不时小声反驳一句:“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