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娘收回拭桌面灰尘的指尖,随口问道:“看什么热闹?”
“大掌柜你还不知道?”阿三耸眉拉眼地做出个滑稽的惊讶表情,“就是虞家府上那根顶顶金贵的独苗苗,昨天叫江寇抢去了。”
烟娘正被他的表情逗得忍俊不禁,听到又是那帮凶恶江寇,不由得皱眉:“那伙贼人竟然又来了?不是说已经解决了吗?”
“哎哟,谁知道呢,这一天天的……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那虞公子恐怕活不过这关头咯。”说到这里,阿三打了个寒颤,“有道是泼天富贵得有命来享,幸好阿三我天生贱命,阎王爷看不上。诸天神佛啊,只当没听过金阿三求暴富发财的胡言乱语罢……”
在阿三神神叨叨的声音中,烟娘问:“可是阑井街那一户虞家?”
“是呐大掌柜,除了那一户,这城中还有哪根顶顶金贵的独苗苗。”
说起阑井街虞家的那位公子,烟娘颇有印象。
若说洛临城是盛世遗留下落尘的旧王冠,阑井街虞家即是这顶旧王冠正中镶嵌的那颗最昂贵的明珠。
大朔开朝皇帝还撸着裤脚在乡下种地时,虞家的先祖已驱船横贯于逐麓江上。甚至据已不可考的许多本地传言,传道虞家先祖有从龙之功。
不过虞家先祖醉心于黄白物,不肯入庙堂,皇帝便开了持令通商的特权,为虞家后来成为独霸一方的皇商巨贾铺好通天大道。也幸得先祖不耽权势,虞家避过了立朝后开国功臣先后被戮的灾祸。传言等等等等。
总而言之,经过三百多年十数代积累,如今的阑井街虞家即使已不在江贸上纵横来去,光是铺往天下各州的枝节利益,也足够后辈子孙躺吃个好几辈子。
然而,真是泼天富贵,注定得失。
虞家旁系虽枝节繁杂,主家近几代下来却日渐凋零,这一辈就得了一根独苗苗。偏偏虞虞公子先天不足,自小病弱缠身,几经重病要夭折,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
虞家老爷遍寻天下名医良药,总算是将这根金贵的独苗苗辛苦拉扯到舞象之年。
听说养在深院里的公子生得一副天人之姿。
烟娘曾偶然见过一次。
去年上巳节的时候,那位虞公子难得乘画舫游江。不知被哪个大嘴巴传出去,全城女子几乎倾巢而出,把江上岸上堵得满满当当,行路都难。
烟娘当时就在江上游玩,正巧泊船在那艘画舫旁边,近距离看到人。
一身白衣的少年对江抚琴,未束冠不作态,将周遭一切的花红柳绿都比成了俗物。
美则美矣,一副不沾人间烟火的曲高和寡样。
但大抵,人都喜欢天上飘着的得不到摸不着的东西。那位虞公子越是这副只可远观的清冷仙子模样,越是叫那些人追逐得无法自拔。
得,将人追得落了江。
听说那虞公子回去后病了数天,自此那虞家便再也不肯放人出来了。
烟娘亲眼目睹此事后还常常感叹,说美貌这事,还得像她这样接接地气才行。
直到……
烟娘恍然回神,喃喃说道:“前几日来城的那位大人,应当是会去救人的罢?”
“掌柜你嘀咕什么呢,哪位大人……是说那位王爷吗?也许会罢,我早前还看见王爷府里出来一队兵急忙忙过去。”
“是吗?往哪去了?”烟娘追着阿三指的方向出去。
长街上雨丝渺渺,路人如常穿行。
“掌柜你别看了,往江边去的,现在都该乘船出发咯。”
烟娘举目往逐麓江的方向望去。
——
水天一线,杀机四伏。
细细密密敲打上甲板船舱的雨丝,从悦耳到嘈杂,作成困围众人的巨网。
四头领无故身死,凶手尚未找出,其中暗藏的重重疑点却使得同一艘船上的人嫌隙互生。或者早有嫌隙,随便一根导火索便能掀起风波。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搅弄是非,人人自危,彼此忌惮。
杀与不杀,两派之争没有决出胜负。也因着万两黄金的保票现在已是半死不活,没人觉得他能翻出什么花样,三楼成了个无管之地。今安光明正大从门口进去旁边几间,搜罗出了一些伤药和食物。
回去时一推门,拔步床上靠枕半倚的人转头看了过来。
他身上的衣衫几经糟蹋,已然皱乱得不成样子。但美人披个破麻袋都是好看的,遑论是病美人。苍颜病目下的一潋滟,便叫趋之者画断笔骨。
东西摆上床边,今安拿一条干净帕子用水沾湿,将湿帕子按上他的脖颈。
雪青叠牙色衣领盖到锁骨,前襟几条被鞭子抽出的破口草草遮掩着底下皮肤,洇出血色。其中一条鞭伤从领内探出蔓延至喉结处,和涨成青紫色的掐痕狰狞交错。
碰到他脖子的帕子顿了一顿。
这掐痕是她的手笔,半点抵赖不得。今安倒没想到昨晚随手掐的那一下会变得这般唬人。可惜了这身白玉无瑕的好颜色。
脖子上的鞭伤还在沁血,可以想见衣衫遮盖下的其他伤是什么情状。没有受过大伤破过大口的皮肉,若是任由伤口黏着脏灰晾着不动,用不了一时半刻就会感染。真等到发起病来,下船的时候只会是个拖累。
他现时脸上已是苍白,鼻腔里呼吸的气声因疼痛都沉重了些。眼里蓄着点水光,从半抬的眼睫里瞧她。
今安兀自辣手摧花,手上力道半点不减地将他脖子脸上的灰尘擦掉。
巾帕滴下的水珠从他额头滑到眼尾,她顺手揩去。
手指在脸上一触即离,带着水汽凉意掠过他的皮肤,在鼻端留下一缕极清淡的香气。
仿佛冬日最寒时,院里透过紧闭窗门漫进来的一点点、雪覆枝头的冷梅香。
虞兰时恍了下神,看着那几根修长手指收回去,捻起桌上一把剪子,金柄银刃。随后手伸过来,拿住他的衣领便要剪开。
“姑娘。”任她鱼肉的人终于活了过来,轻轻拽住她衣袖,“衣服底下的伤,我自己处理就好。”
今安正打量从哪下手的目光一凝,顺势抬起打量他眉眼。算是明白了,这位虞公子在某些方面近乎执拗的坚持。
比如礼义廉耻,比如男女之防。
想必一个晚上被她提来抱去已是他忍耐的极限,更别提还要被人脱衣服上药,即使他现在只剩下一口气,怕是也要说着男女授受不亲、自己强撑换套齐整的寿衣才肯咽气。
今安阖目按了下涨痛的眉心,看他一眼:“乖一点,好吗。”
虞兰时一下停住动作,嘴唇张合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他松手,别开眼睛,侧首面向床里。耳颊的胭脂红蔓延到嶙峋的锁骨旁。
第12章 迷蝴蝶
果不其然,伤口中溢出的血半结上痂,把伤皮和衣布黏着一起,硬撕开必定是皮绽血流。今安费了番功夫剪掉几层累赘衣服,其间不免几次扯到伤处,等到将破烂零碎的外衫丢下,床上的人攥拳弓背忍出一身薄汗。
几条鞭痕从锁骨斜贯到腰侧,涨成指宽,数处裂开出血皮肉翻卷。今安逐一清理后,挑开瓶塞在伤口上洒了厚厚一层药粉,展开纱布从他身前绕到背后绕了几圈。下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他全程半点反抗也无,让抬手就抬手让侧腰就侧腰,任由摆弄。
只密长眼睫控制不住地振颤。
在他腰侧收尾打了个结,今安将他破布似的里衣草草拢好,推着他往里躺:“往里面过去一点。”
虞兰时懵懵然,听话地长手长脚往床里挪。他贴到墙角的下一秒,赭红色的身影也翻身上来,躺上床边,距离他不过半臂远。
带起床榻纱帐震动,惊得他心脏忽停。
她枕在锦被上半侧过脸,璀璨的眸光从眼尾扫来:“你莫要再与我装什么良家子。”
一句就让虞兰时要撑床起身的动作顿在那里。
“外面那群人正互相猜忌,一时半刻不会来找你这个半死人质的麻烦。留你一口气在,他们的万两保票也足够了。”她半合眼睑看着帐顶,声音慢而带着倦意。
今安也确实倦了。从昨早到现在,已是有二十多个时辰未合过眼,尚且还不计较那些爬上爬下的体力活,和后面即将到来的无法避免的一场硬仗。
旁边这人但凡再废话一句,她就直接把人砍晕一了百了。
出乎意料地,那位行走的道德书化身竟就此消声,默了半晌,重新躺回了枕上。
玄青色床帐将窗外进来的明光挡去大半,滤成柔和的月色般的光晕徜徉其中。
随纱账轻轻拂动的光圈落上她的发肤、眉眼,半阖半睁的一弧琥珀被映成几近透明的水晶,流光溢彩。
红色绦带束着的头发凉而滑,一缕散落勾在他的指尖。满帐间熟悉的檀香味也淡了,渐渐另一种香气弥漫开来,冷冽得像雪,幽幽浸入肺腔。
遥远天地空旷而悠长的雨水打落声,近在咫尺另一人的呼吸。
他被拉入了一场幽凉生香的梦境。
——
有坨圆滚滚迎面撞上他的腰间。
虞兰时说“小心些”,扶住了那倒仰要摔的圆坨。
他抬头,几点冰冷的雪从眉间落下。
四方苍青天空低低的,高檐压白,不堪重负的雪絮扑簌簌掉到地上,淹没了白玉台阶、朱色墙角。
廊道上延绵点着的的大红灯笼低暗。
不知时辰,不知何处。
冷风肆虐,冲进喉口。虞兰时低头咳了两下,听到前面那圆坨开始说话,脆亮的童声。
他闻声望去。哦,原来是他的小书童辛木。
两颊窝软肉的小娃娃不过六七岁,正唠唠叨叨:“……公子你不听话,又跑出来,万一再咳嗽生病夫人肯定饶不了我,辛木万万不能再喝那些苦汁了……”说到最后快要瘪嘴哭唧唧。
虞兰时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这才想起刚刚自己在书房的窗口画梅花,朱砂用完了,出来找。
此时听清辛木说的话后他心里有些愧疚,后面他确实生病了,病得不轻,半月多才好,也确实连累了眼前这可怜的小娃娃苦兮兮陪着喝了好多天黄莲水。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还未发生的事情呢?他此时只是出来找画梅花的朱砂罢了。
虞兰时拍拍小娃娃扎着双髻的圆脑袋,安慰他说:“我出来找些朱砂,很快便回。”
小娃娃当然不依,扯着他的雪青衣袖一哭二闹三撒泼,可这些用旧的招数并不能让他家任性的公子停下脚步。
他最擅于漫漫长日里寻些无聊事消磨时光。廊上悬的红灯笼渐次挑亮,拖曳的袍裾行过一重又一重门洞。
渐渐地,细细的飘雪大起来。几拨人逐一过来给他递手炉披大氅。到了日常喝药的时辰,他说不喝,药热了一趟又一趟,眼见着药效减半,底下人便换了新的药包煎煮,循此往复。
虞兰时坐在结冰的锦鲤池边,品茶似的半喝半泼掉了那盏药。
池里的锦鲤早在入冬时便被捞走了,只余一池清澈的冰玉照出暮色将夭的天幕。
他回去了书房。
画案上摆好了府房送来的朱砂。不仅是朱砂,还有各色染料装了许多盘。他当下蘸朱砂调色,临下笔却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