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正转到面前,上下打量的目光一下定去她左上臂,道:“果然受伤了。”
两寸长的破口,皮肉翻卷,血还在流,虞兰时手指轻得不能再轻地碰,今安才觉出疼痛。
该是不小心被划到的,那么多的刀剑指着,不被扎成刺猬都算好运,何况小小伤口,今安毫不在意地说:“没事,值了。”
今安继续执着探路,期间虞兰时翻找身上干净帕子,又撕了里衣袖子,终于凑齐包扎她伤口的布料。
今安一面伸手臂给他包扎,一面嫌他矫情:“何必呢,伤药都没有,包扎了也白——”
话说半句,今安看虞兰时从怀里掏出个青色小瓶,瓶口拨开,一股药味。
虞兰时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道:“我带了。”
今安哑口无言:“了不得。”
真别说,包扎的技术也不错,全程没弄疼她一点,还打了个漂亮的结。包扎完,虞兰时绕着今安又转了个圈,再三确认她身上没有其余伤口才肯罢休。
今安一下抽回手臂,虞兰时还要抓她袖子,顿了顿,手指滞在半空。
他低一低头,惯是亮晶晶的桃花眼里光都黯淡了。
实在不对劲,今安迟疑着问:“怎么了?”
虞兰时只是沉默看着她,片刻,道:“这是我想也不敢想的,最好的结果了。”
没等今安听懂这句话,人已被他抱了个满怀,虞兰时声音发颤:“我以为真的要给你……”最后两个字他说都不敢说大声,恐神明收回恩典,“收尸。”
衣裳血水凉透,陡然被炽热体温一裹,今安眨了眨眼。
哦,原来是吓到了。
今安拍拍他肩背,道:“乖,不哭。”
虞兰时脊背一下僵住:“我没有。”
今安又问:“我身上都是血臭味,你没闻出来吗?”
“没有。”
脱身也晚了,绿袍沾得血迹斑斑。虞兰时低头扭脸不看人,轮到今安跟着他转圈圈。
“欸。”今安觉得安慰人好难,无计可施道,“要不,再抱一下?”
玩笑话,虞兰时被逗笑了。
他勾着唇角抬眼看向今安,那么一瞬间,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从他眼睫缝隙掉了下去。
下意识跟着低眼,今安看清那滴水珠掉进他衣袍前襟,一下子没了踪影。
过往多少回嬉笑他哭,这是今安头一回真真切切看到虞兰时的眼泪。难以形容,似乎是心脏某一处被瞬间击中,因为这一滴轻飘飘、毫无杀伤力的水珠。
为什么呢?
想不明白,身前人已经上前抱住今安,尤为用力,虞兰时此刻极需汲取她的温度来缓解惶恐后怕。今安反手扯住他的领子,将他扯得低颈,狠狠咬上他的唇。
对方比她更迫切,唇齿交缠,呼吸间隙都不给与。
是缠绵,是慰藉。是生死前的诀别,是生死后的相逢。
今安闻见浓重的血腥味,闻见他颈间领口清而苦的一点香气。
她闭眼,沉湎于溺死人的片刻。
事态万分紧急,连谈情说爱的时间都欠奉。这回,虞兰时乖得跟只兔子似的,红着眼睛任由今安搓圆捏扁。今安很快拽着虞兰时上马,循着岔口其中一条快马追去。
虞兰时问:“怎么确定是这一条路?”
今安道:“我重伤了他,他忙着召军,自负到以为身后没有追兵。血迹可以为我指路。”
又一处草叶上血滴还未凝结,到路程后半血迹越来越淡,应该是包扎了伤口,或者行路者发现留下了踪迹,有意掩藏。越是掩藏,越是暴露蛛丝马迹。
继续东行近三里,到一处矮丘前,天设屏障斩在大地边缘。
蹄铁踏石声太响,离着一段距离今安便弃马步行,留下虞兰时,她独自攀上几丈高的矮丘。
这里的空气中弥漫涌动着腥锈味。一种极其熟悉、极其特殊的味道。
冷铁甲胄泡过鲜血,擦洗得彻底也洗不干净,接着在荒漠枯沙中逐渐风干。然后又泡血、又洗、又风干,经年累月,附着不去的腥锈味。
今安在北境闻过无数次、只属于战争的味道。
夜色无月无边,翻上矮丘,先是听到无数马匹踩蹄喷息的声响,闷雷般回荡,然后看到——
矮丘后是一片低谷,辽阔无垠。
低谷之上,万顷乌云从天坠地。
兵戈低鸣,蹄铁躁动。数以千计、数以万计的黑甲长枪,纵横匍匐在大地上,布成巨浪起伏绵延至天际,望不到边界。
三万兵。
虞兰时牵马站在原地,远远看着今安。
她站在高处一块突出的石棱上,发衣在风中翻飞。她吹燃了火折子,水墨画般的夜雾中骤点一滴朱砂。
她往这边看了一眼,继而引火点燃了什么东西。
一道火线嘶鸣着直冲上十丈高空。
嘣。
幽蓝鬼火绽开,烧亮丘谷。
第159章 見天光(終)
阴霾天堆厚云,窗口框进朱檐玉庭。
凤丹堇伏案批折子,听见垂帘掀动线珠轻撞,脚步声轻不可闻,一截花衣袖口掠进余光。
抬头,仍是见到那副熟悉的寡淡眉眼。瘦削的颊,腰骨不直,处处看着硌手。
再看沙漏,恰好过去半个时辰。
搁笔小憩。
禀禄奉上煎好的清茶,道:“年年逢清明,总是多雨些。”
凤丹堇抬盏闻茶香:“是啊,又是到清明了。”
案上鎏金铜炉腾起檀香烟气,坠作一团。怕混茶味,禀禄挪远香炉,摆正批完的折子后看见砚台墨水浅,又挽袖拿起墨条研磨。
凤丹堇难得在茶香里偷一盏闲,茶雾缭绕中眯眼看他忙碌,道:“是不是该提些人进来了?”
研墨的手一停,禀禄不解其意:“殿下?”
凤丹堇也是一时兴起:“祭祀筹备已够繁忙,这些近身服侍的事,该有人替你分担些。”
“服侍殿下是奴才本分。”一贯稳当的人突然急切起来,稍稍迟疑,“殿下可是觉得奴才服侍不周,奴才该死——”
人说跪就跪,额头磕得比膝盖还响。那么高的身量,巴不得矮到灰尘里。
瞧着地上那颗比石头还倔硬的后脑勺,凤丹堇觉得索然,便说:“算了,起来罢。”
人是起来了,躲在眼角缝里窥凤丹堇脸色,斟酌着说:“底下人少有伶俐懂事的,怕是笨手笨脚,惹殿下不高兴。”
凤丹堇一想:“也是。”
“若是殿下有意提拔,”禀禄继续道,“奴才可以先挑一些人慢慢教着,等殿下看看有没有顺眼的,再提进殿中伺候。”
茶温煨得凤丹堇周身懒洋洋,她随口道:“和你一样顺眼?”
方才还滔滔不绝的人一下被剪了舌头,支支吾吾:“殿、殿下……”
“那可难。”凤丹堇眼中藏不住戏弄,“毕竟,全天下也只有一个禀禄。”
不苟言笑的掌事大太监在这句话里晕头转向,出去险些被门槛绊倒,许久后再进来仍是耳根红红:“殿下,定栾王到了。”
云池不住水,窗口雨线乱抹。
挥退所有人,凤丹堇亲自斟茶递给客人,道:“将军可还记得三年前?”
今安想也不想:“不记得。”
凤丹堇停了一停:“你我在三年前提过盟约一事。”
今安:“不记得。”
凤丹堇面不改色:“那可还记得十三封急报是被谁截下?”
今安看窗雨的目光挪回凤丹堇脸上。
海棠色胭脂画一张丰润唇,暗藏机锋:“你往靳州接任时看官僚腐败,再看菅州连州独大,而今,连陈州贪污官银,致使百姓遭洪水死伤无数,朝中都有人在包庇。林林总总,皆因皇权旁落,诸侯独大,有恃无恐,正对无上权座蠢蠢欲动。定栾王,你南下之时,难道就没有起了自立为王的心思吗?”
今安置若罔闻:“鸿门宴?”
“不至于。”凤丹堇摇头说,“只是如今朝野上下,你我二人尚算有些闲话可叙。”
“听起来可不像是闲话,像刀子。”今安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殿下的刀子指错人了。六皇子前脚与大司徒密谈,后脚便找大司空,想寻空隙翻一翻从前旧案。诸多把戏,意在东宫。群臣积怨已深,殿下自身难保,不如想想自己的后路。”
凤丹堇闻言便笑:“本宫可不就在找着。”
今安断然道:“我不想掺和你们的腌臜事。”
“想与不想,你都掺和进来了。”茶凉得快,凤丹堇泼掉旧的,提炉倒新茶,仍推去今安面前,“虽则这些日子你与我划出泾渭,但从新政推行伊始,你站到百官对立面,站到我身边,就再也走不出去。”
茶烟袅袅,对坐人言之凿凿,今安听着荒唐:“推行新政的换做其他人,我一样会做同样的事,和你没有任何干系。”
“所以承认罢,”凤丹堇与她对视,“北境到南城几经辗转,你所求的是一句天下太平。”
雨声纷杂,今安长指转动茶盏盖子,不搭腔。
凤丹堇说可惜,“诸侯之争只会陷黎民于万劫不复之地,但削爵谈何容易,皇庭经不起反扑。皇庭一倒,群雄并起,天下太平就是一句空话。新政可逐渐收拢地方,到底年月慢,哪里及得上兴兵起义的速度。你曾在其位,俨然认清,这也是你去而复返的原由。”
“定栾王,你自北境来,你比我更清楚。多方势力分地头佯作议和,今天你看我地多一厘,明天我看你人多一个,什么都可以成为发兵的宣战书。一座州城成了这位口中的肉,不定何时又被另一位叼走。城墙建了又推,城中所有尽作砧板上鱼肉,遭殃的会是谁?”
凤丹堇一锤定音:“绝不会是坐于高墙内锦衣玉食的王公贵族们。”
今安指尖一停,听出言下之意:“你想做什么?”
“后天即是寒食祭祀,父皇如今病体不支,本宫会登上祭台,为来年国运风调雨顺作祭文颂读人。”凤丹堇坦诚相告,志在必得,“本宫的名字,将随祭文登册传以后世。这场祭祀,本宫要隆重举行,告知天下,摄政王不单单摄有监国之权,她也将踏入皇权相争。”
“诸侯车马明日到祭坛,你召集一群豺狼虎豹来这里,遑论世家骂你牝鸡司晨多时。”一经思索头尾,今安得出结论,手下盏盖当啷一响,掉到桌上,“你要再现当年中拓侯逼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