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洛临,不就早知道了有此一遭,然而你还是来了。而且今夜,本王并未斩断你所有退路。是你自己,把退路给了别人。”
阴影处的人攥紧了扶手,手背青筋毕现。
“这么重要的人,你却舍得将她独自一人放在这里,蛰伏五年,是什么让你这样做,或者是,不得不这样做?”不需要赵戊垣回答,今安兀自说下去:“前两年是险中求胜,后三年是根基未稳。且你与虎谋皮,你怕被人抓住把柄,怕有人用伤害她来威胁你,就如本王现在做的一样。可是你已经隐忍了五年,本该可以继续忍下去,但你没有。想必是这五年间你与他互相猜忌,而终于到了他容忍你的尽头,且挖到你的软肋,让你不得不兵行险着。本王的那一封信恰巧成了你的救命稻草,所以你将计就计来到洛临,你设在烟波楼外的守备,也不只是防着本王。”
“菅州侯,你身陷险境呐。”她一步一步走上前来,长靴踏地,飒然作响,明亮烛火逆着她的面容向身后投下阴影,“是谁逼得你走投无路,是谁让你偏向虎山行?”
堂中烛火跳动噼啪几声,笼于堂前墙上的巨大阴影如鬼魅晃动张爪。
他低哑笑了一声:“我这将死之人的故事,可让定栾王觉得痛快。”
“将死之人?”今安嗤笑一声,“真是痴情,你要为了她不战而降?”
“你这趟不就是打算一击即毙?”他的语气渐趋平静,“菅州虽弹丸之地,但人心未向,邻接靳州,可为你的图谋添上一笔胜算。”
说着,他抬眸看来:“且我死了,她对你来说毫无用处。”
“这么说来真是双赢的局面。”今安又问,“既然毫无用处,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杀了她?”
他眼带讽意:“确实。”
“任由别人拿捏命门,真是愚不可及。”
他眼中的光亮渐渐消弭,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今安敛眸轻轻一笑:“谁说你要死了?”
她立在三步外,就也将之前所有毕现的杀机挡在那里:“今夜没有谁来,只有菅州侯一人在府中独酌,等待明天的太阳升起,等待回去菅州的轿辇起驾。”
他寂静一瞬,问:“你究竟是要做什么?”
“你已经很清楚了。”今安说,“我要你弃暗投明。”
“痴人说梦!”
两厢对峙间,阿沅从门外走进,极快瞥了一眼场中情状,要附耳时被今安示意,便提高了声量:“王爷,有一队菅州侯的死士,护着一架马车来到了门前三里地。”
眼见赵戊垣眉眼一动,今安便问:“轿里是谁?”
“烟波楼的掌柜。”
此话一出,赵戊垣霍然抬头。
明亮烛火迎面而来,心念电转间,就明了今夜这一场设局。
哪有什么劫掠威胁,只有他的关心则乱,心神全被这一场无中生有所蒙蔽,甚至不敢论真假,教人釜底抽薪。
像是那架马车踢踏的蹄铁声带起他绝望的心,即使只是虚惊一场,也不可救药地欣喜欢悦。
他转头,望向三步外那个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
“本王一贯喜欢成人之美,这架马车,就是本王邀你投诚的一番美意。”她满眼志在必得,“还望菅州侯莫要辜负了本王这番美意才好。”
临去前,她停住脚步,侧身看来:“最后,本王再送菅州侯一份礼物。”
“昨日猎场之事确实有第三方,本王在麾下揪出了几个人。但他们冲动鲁莽、做事毫无章法,万万想不到黄雀在后这一招。”
赵戊垣沉吟:“你的意思是?”
“小心背后被人捅了刀子,菅州侯。”话落,她甩袖步出堂中。
外头灯火一晃,退去一层浓重的黑影,恢复了清风朗月的夜幕。
第48章 籠中月(一)
阿沅坠在今安身后飞檐走壁,一路招回潜藏挟人的暗卫,去到府邸三里外,远离了这处是非之地。
那些熄灭的灯火随着他们的离去又渐次亮起,在暗夜中光华昭然。
“第其他们尚未来得及劫住人,那架马车就自行回来了。”
“是自行回来的?”今安有些讶异,“那赵戊垣也不算蠢得不可救药。”
阿沅对那个满脸写着阴谋诡计的人毫不信任:“王爷,那个人当真会来投诚吗?”
“他会。”今安心情好,乐于多说一些,“他已经没有退路,他也足够聪明。”
“属下倒没觉得他聪明到哪儿去,整一个急色鬼。”阿沅有些不痛快地小声嘀嘀咕咕。
“虽然他是个耽于情爱的蠢货,但死了又实在可惜。”
“本王若是真抓人要挟他,与那个做了五年无用功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本王不仅要成人之美,还要帮他护着人。”今安回首望向身后那座重新掌起大片华灯的府邸,“只要他的软肋在一日,只要他背后人追杀她一日,何愁他不能为本王肝脑涂地。”
——
天色蒙蒙浮起白雾,挑高的飞檐在稀薄晨曦中若隐若现,凉意拂过颈面,在发鬓肩袖凝成水珠。
王府门前有一个少年来回走着,步履焦躁,神色挣扎,终于他鼓足勇气走至大门前正要抬手拍下去,忽而后颈一凉。
少年动作停顿,目光僵直地撇向侧后方。
一道高大的黑影矗在他身后,鼻梁以下全被黑布蒙住,俯视下来的一双眼睛凉过横上少年脖子的刀,只听他声音低寒:“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像是常跟在那位虞公子身边的书童。”阿沅附在今安耳边说道,而后在她示意下,后方一队蒙面黑衣的暗卫迅速四散开来,各自遁入隐蔽处,一如既往。
今安走上前解救了那个抖簌得要跪地的少年,“第其,放开他。”
黑影立即收刀退后,转身遁入黎明将起的昏暗里。
名仟半佝偻着腰喘了好大一会气,才勉强缓过那阵窒息感,向着今安磕磕绊绊地行礼:“小、小的见、见过王爷。”
他肩上和袖子在雾气里湿出了几块印子,一看就是等了很久,神态又极忐忑惶恐。
“你家主子又有什么事情,三更半夜地派你来这里,做贼一样。”阿沅在几步外环胸问道。
“公、公公子他……”名仟后颈还残留着皮肤被压紧的疼痛,在面前二人的目光逼视下脑子打结,一时半会竟找不回平日里的伶俐口舌,支吾半晌。
今安很不耐烦,径直绕开他,抬手推门。
不防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惨惨戚戚地哀喊道:“求求王爷救救我家公子罢——”
眼见着一身煞气的人当真停下脚步,名仟眼一闭,竹筒倒豆子般一气将话全倒了出来:“前夜从王府回去后,公子就被老爷禁了足,手上还被割伤流了许多血,可公子他不肯看大夫,饭也不肯吃,竟是要绝食和老爷对抗。从前夜到昨夜,已经整整一日了,老爷铁下心不肯饶过,还下令不能让老夫人和夫人知晓……小的,小的实在是没有办法,求王爷救救我家公子罢……”
阿沅嘴角一歪:“你这小子倒是忠心。”
今安瞥向地上的人:“他都被禁足了,你是怎么出来的?”
“小、小的,”名仟在这秋末清晨里硬生生出了一额头汗,俯在地上眼珠乱转,“小的是趁夜深护卫松懈,翻墙跑出来的,回去后小的自会去领罚。我家公子他全不知晓,都是小的私自……”
“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闻言名仟倏忽抬头,清醒过来又忙忙低下,眼前一闪而过的是女子轮廓深邃冷漠的侧颜,她没有看他。
“虞公深谋远虑独善其身,你家公子又何必自讨苦吃,吃个教训远离是非,不是很好吗?回去告诉他,少跟本王耍这些心眼。”说完她不再停顿,径直迈过门槛。
阿沅紧随其后,路过名仟时低头看了他一眼:“年纪不大,诡计挺多。”
——
前夜遭受背叛洗劫的余烬未消,烙印进每个人的肝肠里,府中随处可见噤若寒蝉的仆从。
穿堂过廊,冷风瑟瑟,两旁木芙蓉花落尽,鲜妍颜色碾进泥里,满目颓烂。
被这事伤得最深的是卫莽,他把自个儿关在屋子里萎靡了一天,听说擤湿了两条巾子。
得知今安办事回来,他才撑着残躯出来重见天日。
小淮也不闹他了,怕被甩一脸鼻涕,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装乖,被走进来的燕故一撸了把脑袋也不敢大声骂人。
今安歇了两个时辰,换了身衣裳,站在窗边拿着生肉用匕首剔骨,又切成适口的一条条,捡着去喂架子上嗷嗷待哺的枭风,间或揉一下它的圆脑袋,边将昨夜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
“倒是我低估他了。”燕故一听完说了这一句。
小淮有些听不懂,疑惑看他一眼,转头问今安:“如果昨夜他不把那什么烟波楼的掌柜看在眼里,不受王爷要挟,又是什么结果呢?”
今安将剩下的肉条放进架子上的盘中,将手浸入清水盆中,她浅色眸中映着丝丝缕缕如同蛛丝漫开的血线:“不会恐惧的狼是最难养的,防不住哪一日就要反咬你一口,哪怕他天资再卓绝,在你面前表现得再温顺。”
小淮:“……”
似懂非懂。大人说话就是复杂。
“我老卫佩服他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卫莽鼻音很重地插话进来,又叹起气,“是我之前眼拙了。”
今安点头:“姑且算是罢。”
赵戊垣在近晌午时登门求见。
提了个五花大绑的家伙当作见面礼,从那鼻青脸肿底下依稀可辨出清秀面容。
燕故一见过几面,认了出来:“姚师易。”
“他第一个提出猎场之事可能有他人使离间计,想借此早早摘掉自己的嫌疑。”赵戊垣惋叹一声,“可惜啊,聪明反被聪明误。”
神志不清的姚师易被人带了下去,无关人等也退个干净。
今安正色看向赵戊垣:“侯爷来得这么快,想必早有决断。”
经过半日的思虑,赵戊垣洗净了昨夜那些身不由己的狼狈,面上含笑:“王爷说话太客气了。非是赵某已有决断,而是摆在面前的路就只有这么一条,不是吗?”
“你确实是个聪明人。”
“不敢在王爷面前妄自尊大。”他不多说废话,正襟危坐着摊开话说:“五年间与虎谋皮无异于在钢丝索上活命,赵某有心投诚,却不敢再重蹈覆辙,心有疑虑。”
“菅州侯,本王可以给你保命的底线。”今安看出他的讨价还价,便说得更直白,“但你总该要让本王看到你的诚意。”
客随主便,赵戊垣很是识时务,他说起昨夜今安问了许多遍的一个问题——是谁?
“那人谨慎细微至极,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声音也多变化。但凡出来或是隔了帷幕,或是戴了人皮面具。只有一次,我蓄意灌了自己许多酒装作醉得不省人事,听到有人说漏他的名字。”赵戊垣停顿了两息,才说下去,“那人叫他,孔延。”
这个名字一出来,今安和燕故一尚能保持镇定,卫莽直接大惊失色。
他一下站起,又一下跌坐回去,捂着胸口气若游丝:“王爷,老卫我可能听不下去了。”
场面太过刺激,于是今安一言难尽地让他下去。
“世上同名同姓之人何其之多,但恰恰在北境就有这么一个,与王爷你同生共死过许多年,如今正暂代北境军元帅之职。”赵戊垣搁下茶盏,轻轻的一声,恍若一锤定音。
空气凝滞得像冬至结冰,随后今安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赵戊垣,你确定你当时醉得毫无破绽吗?”
赵戊垣有些意外:“王爷的意思是?”
燕故一接口:“都说酒不醉人人自醉,用在此处,大抵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