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时前一刻眼唇俱弯的线条,在宵色中全成了杀人的刀:“找个塘子,把他沉了。”而后他低眸,视线转到指尖拈着的小小瓷瓶上,小口圆肚,饱蘸釉色,倒映着他一只眼睛。
段昇自是以为他在说笑,哼哧哼哧撑起罗孜死沉的身体,回头示意身后人时,正见他将瓶口拔开,送到嘴边。
可怜刚被撑起的罗孜险些又重重砸回地上。
虞兰时弯起人畜无害的桃花眸:“我必得走到无路可走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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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古老到过期的春药梗。
虞兰时:大家随意,我先干为敬。
第73章 勾水月(三)
于湖心最高的主楼阙顶层,两扇对开的直棂大窗,一面背靠叠嶂山岚,一面是天边的豁口,墨蓝堆云中一弯下弦月。
难得的晴天,两日无雪,只有凛冽风刀依旧,挟刮着在座众人的裘袍,似乎在为不久后的雪虐风饕静静蓄势,只待天时。
“侯爷有恙在身无法赴宴,特令下官代为赔罪。”儒雅面容的男子坐于左首,举杯敬来,“下官先自罚三杯。”
手中的金樽盛着琥珀酒液,倒映着盘于木梁上的漆金虎目,在酒液回波与今安对望。分明是一截枯木任由砍剁雕刻的玩意儿,镀上一层光鲜衣裳,就成了金玉其外的模样。
另一头罗孜得了闵阿的眼色,借机上前一步,拱手致礼:“前些时候不才与王爷发生了一些误会,不才年轻鲁莽,实非有意,不妥言行怠慢了王爷,万般苦于没有时候与王爷致歉。不才特于今朝借宴以表一腔愧悔,无他所求,但求王爷宽恕。”
他一反当初的大红大紫,而是着了一身白袍,发髻端端正正以碧玉簪起。不知得了哪位高人指点,长身一揖,配上那张皮相,恍惚似个端方君子。但半掩于袖后的疲怠双目,长久酒色熏黑的下睑,生生变成画虎反类犬的造作。
有的人即便穿了艳俗衣衫,仍能凭着与生自来的风姿令艳俗也雅致。而有的人,就算穿得再雅致,也是平白糟蹋了衣裳。
“本王既到裘安做客,哪有做客的不听从主人规矩的道理。”艳红的冠带随着穿堂风流连耳际,她目光随意落在下首,“既是误会,何来得罪?”
她接了误会一说,就也不接罗孜敬来的酒,任由他晾在那里,众目睽睽之下,晾到他咬起牙根眼里生怒,才被闵阿叫了回去:“王爷既说是误会,便不会怪罪于你。你也已表明歉意,此事揭过,借着这个由头,就当主客熟络前的一点趣事,不必再放在心上。”
“谢过王爷,谢过舅舅。”罗孜踏着递来的台阶退下,坐回椅上闷上几大口酒,沾酒乱飘的大袖一下就将前刻的装相打回原形。
看得闵阿暗自摇头。
自家外甥里子是怎样的,闵阿从小看到大,一清二楚。嫡妹早逝,留下这个独子,闵阿颇为疼惜纵容。该说其子如今长成这张气焰大脑袋空的模样,除了罗仁典的管教不严,闵阿亦功不可没。
同时借着罗孜这个模子,竟也规避了许多错枝旁节,得以培养出闵善。天资聪颖,教养无错,刚及弱冠,已当得府衙的三把手。
但总归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推杯交盏的间隙,闵阿将余光往右首的燕故一身上掠一掠,佯笑对上座道:“听闻王爷身边有一位燕军师,足智多谋,经纶满腹,今日得见当也是一表人才。王爷身边当真是人才济济,为下官所羡。”
燕故一依言离座行揖。
却听上座酒盏一落一响,今安慢慢挪了目光向闵阿的面上,眼尾长睫抿光如箭,唇角一勾:“闵都督当真是贵人多忘事。本王前夜才遣了燕卿到你府上议事,怎么现在就成了今日得见了呢?”
似疑非疑的话声落进堂中,激起了一锅油水沸腾。
连州侯不在,他底下的近臣幕僚大半循礼出席,一是为罗孜这场鸿门宴造势,二是寻机给他州来的远客一点下马威。谁不知道这位定栾王好大的架势,入裘安城的第一夜便与连州侯父子结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此后更是接连掀瓦撬梁,将罗孜的过往丑事扬得人尽皆知。
今夜的宴席本要作罢,但请帖广撒,退无可退。罗仁典被灭尽了威风,不堪于今夜再次受辱,避而不见,才使闵阿代为出面。
未料,他的这位姻亲亲家加之肱骨重臣,竟已与不善者暗中议事,如今更被戳穿人前。堂中数十道目光顿时齐齐扎向闵阿,质问唾弃几乎凝作实质,将闵阿挂在嘴边的笑容扎得粉碎。
原来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不仅使人来离间他与罗仁典,更要他二人于明面上反目成仇。
在众目睽睽前揭出敌我暗中交涉,欺瞒下的一分蓄谋也要变成十分。就算罗仁典信他,也会在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遑论这数年间他二人私下相争,已到水深火热的地步。
如今这层窗户纸一旦戳破,加上通敌密谋,就已将他推入无法洗清的境地。届时,他不去依了她递来的,又能投靠谁?
反之他不从,她亦可隔岸观火,悠然吞下这两败俱伤后的渔翁之利。
好一个定栾王,好一出借刀杀人。
楼阙下歌舞升平,而此宴良时已尽。
除开中途罗孜借机出去,连州侯所派近臣皆是味同嚼蜡,各等眼色交递风波暗涌,待宴席匆匆落幕,即刻告退。打马的打马,起轿的起轿,从各条道上汇作一路,往侯府疾行而去。
风声尘烟滚滚离去的背后,数道火光划破天际,炸出漫天璀璨的烟花,映亮尘世后散作繁星,浇下湖心。
裘安城的天,今夜后,再无宁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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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留步——”闵阿高声道。
被前后簇拥离席的朱袍身影应声停下,转头望来,一双琥珀眼眸不动声色:“都督何事?”
“下官冒昧。”闵阿从人群让出的夹道中走上前,深深一揖,“下官有要事与王爷禀明,冒昧请王爷前去相商。”
他不看,也知那双眼睛如刀锋上下刮他一遍,令他久经政场的镇定竟在这一刻静默下摇摇欲坠,而后听那人施恩:“还请都督带路。”
闵阿按住心口的躁气,有条不紊:“下官方才失仪,为不碍观瞻,容去后面更衣。未免王爷久等,且让侍人先行带路。”说罢招手唤来侍人,又环视一圈停留的诸位,“事关重大,只与王爷一人相商。”
既已经挑明,他就不在意是被迫还是主动,是多还是少了。
人潮分散下去,赴往各处欢场,闵阿静看那袭朱袍消失在拐角,转首向同留此处的另一人道:“不知燕大人前夜所言,可还当真?”
燕故一目中光芒一闪:“燕某从不说诳语。”
“燕卿有诚意与本官,本官必不辜负。”说罢抬足向另一方向,“请随我来。”
后面人顿足不前:“都督方才与王爷相约,冒然留久怕是令人生疑。”
闵阿便笑了:“燕卿不必担心,本官那好外甥自会替我,好生招待王爷。”
回廊浮光弥深,照不去拐角重影。燕故一回头望去,看不清晰。
——
不知道是哪个侍者粗心,没有将屋内的灯点起。
而偏偏这样的屋子,又被人拿来做贵客商谈的密处。
今安一踏进门,迎面就是蒙眼充耳的黑暗,折起眉心,身后咯噔一声,门扇被从外关上。
处处蹊跷。
她在围绕周身的黑暗里平静以待,停顿几息,没有从暗里刺出的刀光,也没有自身后射来的冷箭。
不是为命,那是为了什么?
是她身上的什么值得他们这般费尽周章?
黑暗在眼前褪去层薄雾,清明些许,脚随眼动,一步步深入这间请君入瓮的陷阱。
陷阱里到底有什么。
偌大空间依稀得见桌椅轮廓,其余物什影影绰绰立在各处,今安随意扫过,都是死物。
轩窗大敞,风声携着外头喧闹刮进,刮起衣袂冠带,推着她,邀着她。
随着逐渐散开的夜雾,今安凝目望去最靠里——那里蛰伏着四四方方的一大块重影,其上浮荡着如云似雾的轻飘飘的一层阴翳。
竟然是一间寝室?
鼻端忽然拂上一丝香味,几不可捕捉,似曾相识……
恰在此时,耳边一声暴烈炸响,楼下焚起的烟花划破天际盛开,点燃了湖心处这一片楼阙。
仿佛只是宣泄前的试探,烟花只有一朵,载着人群惊呼冲起,夺去窗内人的视线,灿烂一瞬即泯灭成流星四落。
余下灰烬,红烫将熄,淋漓路过这扇轩窗。
今安顿足注目一息,而后转头——窗外转瞬消弭的盛大辉火照亮了这一间屋子,照亮了悬摆一室的昂贵金玉色,也照亮了蛰伏于那处的拔步床。
轻幔起伏,纱影曼妙,鼓起又落下,犹如大张咀嚼的一张巨口,正在吞噬其内伏着的人影。
果真有人。
鞋履向前,挥开帐缦,钳起那道人影脖子,就着窗外飞逝的微光,看清了那张脸。
今安瞳孔一缩,手中就要跟着砸下的瓷瓶生生顿在半空。
被钳进掌中的脖子滚烫,陀红蔓延至他眼尾耳根,桃花眼随着她的动作略略睁开,撕开一条缝,泄出光。
往日直逼仙人的清冷,全在促急的喘息下燃烧殆尽。
璨极而夭的一点又一点,流淌过彼此眉眼。
看清是谁,他先是一怔,随即就要伸手来,下一刻却被重重摔回软榻上,沉进更深的黑暗里。
从头顶泄下的帐缦如常鼓落,包围二人,圈困喘息。
他的模样就像灌了一坛假酒。
今安当即转身,被人从后扯住袖尾。
“不,”他的声音低哑至极,“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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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明天
很想拉灯,每一次都很想拉灯
第74章 勾水月(四)
明光全陨,余烬乘风。
一丝硝烟随风掠进一扇大敞的轩窗内,泯于轻幔摇曳中,一点灰雪落上云水蓝裳。
这截衣袖原本是被精心挑于熏笼上,熏香平褶,于行止间流风回雪,最狼狈之时不过是沾上点顶顶清雅的水墨,或是在逐耳的丝竹声中泼上抹皑皑酒香。
总归不会像现在这个时候。
被它的主人罔顾体面地,攥起了无数褶皱,又浸薄汗,覆在底下的偾张的血流与温度,处处糅杂圣贤书上不肯明言的意味。
但这一切都被粉饰在尚算完好的缎面下,蛰伏在这具身躯下,在无锋无害的软榻流帐中迂回盘旋。不敢彻底地袒露给眼前人,只在他的呼吸声中泄露一丝端倪:“别走。”
她说过“没有下一次”。
何来下一次?
不能名正言顺留在她身边,离别没有尽时,每个下一次都要靠偶得的机缘才能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