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不断的重物倒地声,先前被遮挡去的光亮再次一点一点地,重新刺进他半抬的眼睫中,刺痛了眼球。
还是身处在怎么也走不出去的高竹密林中。
有人背光持剑站在一地尸首中,浓阴覆身,大风裹挟发束衣袂狂荡。寥寥几笔落成水墨卷上,一片惊鸿掠影。
她回首,向他望来,向他走来。
“还是你。”
一声笑叹。
“虞兰时。”
第92章 折桂魄(一)
山影树翳构成苍玄二色占据眼前,只有透过叶子罅隙的云月反射上白雪地的微光,隐隐勾勒出她身形。
带笑的嗓音飘近,伴随洒不尽的雪花拥了他一身。
像濒死前的幻境。
无论真假,都是一场极为美妙的眷顾。
雪花一片一片叠上他轻颤的眼睫。
直到那道人影走至面前,那双琥珀瞳眸近在咫尺,微凉手指触上他眉眼,下滑落至他伤口狰狞的肩膀。
虞兰时闷哼一声。
被骤烈的疼痛搅碎了满脑子昏沉。
按痛他伤口的罪魁祸首半点不见内疚,背光下的唇角隐隐勾起,“不要睡着了虞兰时,这种时候一睡,你会再也醒不过来。”
怎么可能睡得着,他明明是快晕过去了。
但在晕与不晕之中来回挣扎的人强自忍痛,已然没有辩驳的力气,只能随她摆弄。
今安将人扶起靠树坐着,检查他身上其他伤口。
大多是刮伤摔伤,最重一处,是被箭矢洞穿的血口,卡在右侧肩胛骨间。锋利的凶器在此时也充当了止血布,加之气温太冷,血流凝滞,但一再撕裂下也足以染红他半边肩膀。
寒冷与失血令他遍身凉透,在地上滚了几遭,雪青衣裳上污浊斑驳,有些化成了冰水浸入衣里,更是雪上加霜。
他的脸上被冻出了青白色,长睫凝白,桃花眼中瞳色乌沉,里头一向灼丽的光有些散。
“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今安简直匪夷所思,说话同时撕开自己黑衣下裾,撕出布条将他肩上的箭矢固定住,以防在接下来的颠簸中再次撕裂。
“现在拔箭流血只会让你死得更快,忍着点,等到地方再处理伤口。”
迅速将箭矢固定,抽剑砍去前后两端。今安抬头四顾,在几步远发现了被丢落的大氅,过去捡起,折返将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一番折腾下来,总算把他折腾出几分人气,抬眼看她,一瞬不离,“你怎么会来?”
今安手下动作不停,在他喉间绑绳结,轻哼一声,“这话该是我问你。”
话落指尖绳扣一紧,勒上他喉咙又松开,他的面色因这一下活生生呛出了一点红晕。
今安刮刮他颊侧,将微乱的一缕长发收去他背后,眼里带笑,“比刚才半死不活的样子看起来顺眼多了。”
似在戏弄人,但生不出半点怨怪。
压在身上的大氅隔开了寒冷侵袭,还有靠近她就不住鼓噪的心脏,一并将温度重新回流到他身上。
虞兰时垂了垂眼,正要开口,忽被眼前人靠近捂住了嘴,她的气息喷洒在耳侧,“有人来了。”
危机远没有终结。
他骑来的那匹马已经累倒在地上喘息,只剩她的坐骑在遍地低头挖雪找草吃,被今安吹哨喊来时还有些不情不愿。
好像就是被他揪疼了好几次鬃毛的那匹。
马儿很记仇,对着虞兰时吹鼻子瞪眼。
将人半搀半抱地扶上马背,今安翻上去坐在他身前,侧头嘱咐,“抱紧我,不要松手。”
虞兰时当即依言搂上她腰侧。
林中猖狂的风随着骏马扬蹄奔跑越发肆虐,两旁树木全成幻影飞逝而过。
令人窒息头皮发麻的失重颠簸。远比他骑马时更快,也远比他更操纵有度。
不断路遇拦截,被她不断甩开,甩不开的便一剑解决,扬起一阵血雨。
偶尔她会慢下马速,侧头与他说话,虞兰时知道,是为了防止他无声无息晕在半道上,在低温中僵死过去。
不会的。
他将唇鼻埋进她颈窝,嗅闻冷香。
他不会死在今夜。
他不甘心死在今夜。
——
燕故一与凤应歌同时到达雾明山。
近乎玩笑的,是凤应歌命人去请了燕故一一同出城,在小淮的利诱之下。
没错,是利诱。
过来路上的马车里,燕故一百思不得其解,问起小淮原因,究竟是如何利诱,能让堂堂皇子言听计从。
小淮洋洋得意地晃脚,“小爷跟他说,若是如实按小爷说的去做,就会告诉他——”说到这里,他拉长尾音卖了个关子,挤眉弄眼地吊人胃口。
燕故一笑意不变,慢悠悠饮茶,适时合了他的意,“真是好奇,你会告诉他什么呢?”
小淮便满足了,揭开谜底,“便告诉他如何博取王爷欢心。”
燕故一动作顿住,沉默了好一会儿。
“如何博取王爷欢心的法子,你告诉他了吗?”
“那是当然。”小淮按捺不住炫耀的心情,跟倒豆子一样倒出一堆话,“我告诉他,他穿的衣服实在是太黑了,王爷喜欢艳一点的穿得跟花一样的颜色。而且他的眼睛长得太凶了,要多一点笑要会骗人,总那么威风八面的端着给谁看,温柔体贴一些肯定更讨人喜欢。如果连骑马都不会就更好了,还能使心机让王爷教,可不就能多些肢体接触的机会嘛……”
他说一句,燕故一的脸色便僵硬一分,在对座人的滔滔不绝声中沉默许久。
这些话简直是和当面指着人鼻子骂没甚区别了。
燕故一有一种与大劫擦肩的荒谬感,忍不住笑了声,“你没有血溅当场,真是他大发慈悲。”
说到这,小淮忽然想起凤应歌当时的眼神,胳膊上不由得立起寒毛,强自犟嘴,“至于吗,他哪一点都不符合,能怪得了谁?小爷我是在教他!”
燕故一摇头不语。
小淮继续叭叭,“你说那个狐狸精怎么就能处处讨到王爷欢心,让王爷对他另眼相待。小爷就不信了,换一个人这么穿这么做,也同样可以的。”
“你不是才说他帮你引走了贼人,刚刚还在怕他的尸体凉透,不能捡回全尸。怎么这会儿又开始说人不是?”
小淮的良心霎时被敲打得有些痛,声音低下来,底气不足地嘟囔,“一码归一码。”
轿帘被窗外一阵大过一阵的风吹荡着,透过荡起的间隙,外头从空旷荒野行进了大山俯瞰的阴翳下。
燕故一饮尽杯中茶,“他耳目之广,连王爷两夜点了同一个戏子的小事都知道,会不知晓你口中那个狐狸精的存在吗?”
小淮登时停住嘴,后颈寒毛丛立,看着燕故一继续说,“你在他面前说着另一个人有多讨王爷欢心,啧,胆子真大呀。”
“所以才说,他对你当真是大发慈悲了。”
车厢里安静下来,燕故一伸手拂过昏暗,去挑亮灯台烛芯。
被半夜酣眠扰醒的仍恹恹笼在清俊眉眼上,他揉罢眉心,抬头望向窗外淹没在浩瀚云端的山峰。
从小淮全然片面的形容中,他已经对当前局势有所了解。
雾明山,好大的一座烂摊子。
——
后有追兵,骏马时跑时停,围着竹林走了一遭,终被沿着血地尸首追上来的敌人围堵住,堵在了后山那条不算宽的河岸旁。
这条无名河是逐麓江下一条微不足道的分支,数丈来宽,春来骤雨时可以溺死过路人,此时的腊月里河面上零零散散飘着白色薄冰。
只一眼,已经有浸入其中的刻骨寒意沿膝盖攀爬上来。
顺着这条河下去,大抵也能赶上晨雾中的渡口,乘船去往洛临城,逃离所有教他身不由己求而不得的处境。
这本该是他今夜的归宿。
但他放弃了。
在天上那朵鬼火的迷惑下,背离了最后可以逃开的道路,一错再错,甘心泥足深陷于此。
“他们会封山搜索。”
今安将马牵下坡,扯了虞兰时身上的大氅堆在马背上充作人影迷惑视线,而后牵着他拨开高草走往河边。
河边湿土泥泞沾鞋,间或结冰,逐渐没至踝骨,刺骨的寒凉。
“罗仁典与闵阿两派相争已经烧至鼎沸,只差一丝火引,就能炸翻了裘安城。所以我不仅要瞒过他们,我要瞒过所有人。”
她向前走,周身没入浓浓夜雾中,回眸看他,“还有什么比一个生死不明的定栾王更好去做这火引呢?”
他不明局势,也知话中凶险,怔怔与她对视,“即使这可能需要你付出代价。”
“即使这需要我付出代价。”
她步履不停,踏进不能回头的深深河水中,随手推开飘近的浮冰,衣袂衣带在清河中荡开墨色,“到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在拖累谁,但我有点怕真的弄死你。”
夹着冰霜的河水极冷,看着已生战栗,踏进其中才觉预想太过肤浅。随水波涌近的寒冷如无处不在的尖刀,刺进皮肉骨头缝里,刺进血液里,把所有温热瞬息都结成冰渣。
身体摇晃的虚浮感中,虞兰时笑出来,苍白的唇线上拉扯一丝鲜妍的红,声嗓轻颤,“我又不是瓷做的。”
“原来你不是吗?”她也笑,静了静,“你会相信我的,对罢?”
更多更为惊险的生死一线间,今安都极少这般犹疑地问出这话,因为跟在身后的从来都是出生入死多回的将士。
他们有铸入血脉的铁令,更有为之拼搏战死的信仰,只等她一声令下,一往无前,一如既往。
但她不能要求一个未经磨难的无辜人也是如此,在不明前路没有原由、伤痛加诸他身之时,还要陪着她一道共赴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