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一直如此,你也肯吗?”
她的目光逐渐冷过雪,像是听他答错一句,便要把他打入死刑。
虞兰时慌忙便要剖开他早已剖开多遍的心迹,被今安拦住了,继续问他:“即便你肯,然后呢?你的父母,你的宗亲,你的氏族,他们都肯吗?你又将他们置于何地?”
白雪粒缓慢地飘着,叠压肩背,冷到心头。虞兰时喉咙艰涩,张合几次才说出声:“你今夜来就是来问我这些?你明知道我没有答案。”
即便他在当下许下以堕修罗地狱为代价的誓言承诺,在未回到洛临城践行之前,就都是大话,今安不信大话。眼前的他给不了答案,承担不了,今安也知道。
今安立在三步之外,说得越多,神色越是漠然,“利轻权重,巨富之身更会为重权添来灾祸,我本就为人所忌惮。一棋之失,满盘皆输。何况我所得,难以抵消我所失。到洛临之前,我从未想过与商贾建立金钱以外的往来。现在,我仍然如此想。”
最后一句,她说:“即使我真的喜欢你,又能如何呢?”
句句都是真话,虞兰时明白。不是为了断他妄想特意说出的狠话,她不屑于此,她是真的这么认为。
雪粒掉在他的眼尾,融化流下,像一滴泪。他近乎自嘲:“所以就算我能给你答案,你也不会选择我,对吗?”
前头屋舍明亮温暖犹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倏忽相隔天涯。今安看见他眼中的请求挣扎,也看见他身后的高枕富贵,安泰余生,老死温床。
没有意外,他本该如此走下去,走完命运赐予的这一切。她汲汲为天下众生求的这一切,眼前人唾手可得,何苦自毁?
而她,车架即将辄道向北,重返那座有无数人想将她吃血咽肉、挫骨扬灰的王都城。
太平之道上,她以己为剑,不可退,不可钝。
“是的,不会是你。”
——
当今皇六子求娶定栾王的消息飞遍裘安城。
连闲在家无所事事的段晟都听闻,不敢置信间打碎了茶盏。他就说,他就说,世上薄幸之人实在太多。
虽则段昇从不看好这段孽缘,他家表哥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天人亦可匹配。无奈王侯薄情寡义,门第更令人望而生畏。可一旦他揣测过的最坏境地突然来临,他……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骂出个所以然,定栾王的车架已起,向王都城而去。
重兵旌旗护送的长列车架蜿蜒在繁华主街,如来时浩浩荡荡去往裘安城门外,行进无边荒野中,不到半日便消失在雾明山后。
高楼雅间上,虞兰时望着车架远去的方向,从天光大好到日落山头,枯坐了一天。
段昇几乎不忍去看他的神色,只能苦劝:“求聘一事,王爷并未答应啊。你何苦如此?回去罢,回去罢。”
苦劝无果。
重伤心死,虞兰时在裘安城大病一场。
——
一月之后,南归的渡船抵达洛临城。从王都呼啸而来的风声吹进了南门,尤其在寒门书院里大受追捧,呼声震地。
废荐进,兴科举。
皇五女摄政之后的第一项新政,就令朝野百官山呼奸佞擅权。诘骂指摘的奏疏几要淹了昭清殿,誓要将这动摇大朔根基的谗言谬论掐死在萌芽之中。
群臣激愤,掷冠抢柱,新政寸步难行。
定栾王力排众议,以君命摄政、抗旨不尊之名,将领头长跪殿前不起的数名官僚尽皆枭首,铁血手腕力捍新政。
那一日,昭清殿前的血水泼下数十级白玉阶,修罗执剑,百官伏地不敢看。
之后,靳州、菅州、连州、鲁番五州、北境十三州陆续接下谕旨,昭告封地。经此,余下州地避无可避,新政推行势不可挡。
平民与士族千年来迭代无改的阶级,一夕间踏梯可过。
鱼跃龙门,凡人摘星。
这场盛事将撼动大朔国土万里,滚起的尘埃覆盖天地,永世铭记。篆刻于青史上、流传后世最辉煌的一笔。
举众欢庆的大街上,虞兰时与人潮擦肩。他驻足,回首望,望见巍峨城墙金汤固封,城墙外,千里山高水远。
虞兰时被押进了虞氏祠堂,长跪在列祖列宗的累累牌位前。
从洛临到裘安的一径大逆不道之举,虞兰时供认不讳,一字不辩。虞之侃怒不可遏,行了家法。
夜里,逢月庭中捧出的雪白单衣背后被抽破数条口子,血迹斑斑。请来的数位大夫站在廊下不住摇头。陆氏哭湿了帕子,一度厥死过去,醒后连连哭问虞之侃,“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究竟是多狠的心,对独子下此毒手,要将他生生打死过去……”
被质问的人坐在灯火下,疲惫之极,这场盛怒仿佛也将他熬老了好几岁。虞之侃掩面叹息:“我不过是要逼他收回前言,哪里想到他宁死不退!他竟说,他竟说——”
他说:“父亲,我想入仕。”
旧岁不见惊鸿影,一朝望断余生事。
不如不遇。
卷三 春謝華台
第110章 驚蟄天(一)
二月一,大地上雪消殆尽。雨水刚过,惊蛰将至。
王都城中,比之轰隆不歇的春雷,声势更盛的是从各州地远道而来的车架来客。南溯乌折陵,北从均望城,络绎不绝,踏满行街,皆在这几日到来,共赴一场盛事。
前年冬,科举新政广布天下。士农工商中,非戴罪之身且身世清白者,皆有资格报名参加科举。供凡人一展抱负,一步登天的龙门一开,举众莫不前赴后继。
去岁秋,各州地所属郡县,以一州为制举行乡试。第一次科举,不少地方官毫无经验,误判人数,导致报名参加乡试的人群挤倒了考试的棚屋,现场混乱出错不可数。参加人数超乎预期,导致阅卷之多,主考官们昼夜不休,多地出现主考官因此累倒病倒的现象。
因着种种,朝中多方交涉后,将科举一制的诸多条例一一订正。之后,科举大考三年一选。众多符合资格的生员先进院试,通过院试的称秀才。秀才可参加每三年一次的乡试,乡试中举后便是举人。自此,凡是各州地中举的举人须在来年春天赴王都,参加会试。会试中名列前茅者,可受点召,进华台宫登昭清殿,俯首面圣。
寥寥几行,便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在注定载入史册的洪流中,先驱者们涉入险滩,摸着礁石趟着水,且试且行。大朔自开朝元年后的又一个鼎盛之期,由此揭开序章。
这年春天,春闱在即。
烟雨下行人如梭,卢洗疾行几步,躲进屋檐下。收起油伞,拍去灰布衣袖和书箱上淋的雨水,他转头看了看头顶上方,挂的牌匾金漆勾画揽云楼三个大字。
相比一路找过来的客栈,这家虽说也是热闹,却不比别处那样水泄不通。看门头装潢,想必亦是价格不菲。卢洗硬着头皮进去一问,果真,价钱是前一家的好几倍,只剩两间空房。
住一个晚上就要花去他吃用半月的盘缠,卢洗着急道,“怎么这么贵,比前头一家贵出两倍不止?”
掌柜的看他一眼,笑笑低头去拨手底下的算盘。
这一眼没什么看轻的意味,卢洗也不当回事。一路过来的客栈座座满客,连个柴房都被人抢先住着了。错过这间找下一间,若是再落空,不知道能不能避过今晚露宿街头的命运。露宿事小,外头下着雨,不得把他的书都淋坏了。
但这般耗费银钱的客栈万万住不得。他只好厚着脸皮问:“有无银钱便宜些的柴房可用?”
闻言,掌柜颇有些惊异地上下打量他一回,皱眉捋胡子:“这、这时节的客人车马太多,马厩不够,已经把柴房挪用去喂马了,实在……”
拿去喂马了?要与马同住?也不是不可以。卢洗家里院子就养着群鸡鸭,什么味没闻过,听到这里大喜过望,忙要应下。
身旁传来声响,一片绛紫色衣角掠入余光。
卢洗下意识转头去看。来人极年轻,墨发半束,披一袭雪裘压着绛紫袍尾,腰间坠着抹红玉。那张脸生的,让人眼花缭乱。
咋舌之余,就听这人在与掌柜的说话:“我记得二楼朝北有间空房,价格比别的便宜些,可给这位客人先住着。”年轻公子声音清而慢,边说边转头看向卢洗,“就是靠街有些吵。”
吵?卢洗半点不嫌,连连点头:“无妨无妨,能住就行!多谢兄台告知。”
掌柜的表情先是茫然,又摄于什么忙不迭应下:“是有,是有!小的这便让店小二领这位客人上去看看。”
动作很快,掌柜招手喊了个小二过来,附耳交代几句。被店小二带着沿木梯往二楼走,卢洗回头去看,柜台前哪还有刚刚那位仗义伸手的兄台影子。
沿廊走进房里一瞧,处处敞亮干净,桌椅步床一应都有雕花,看着比起文书家的屋子还要雅致一些。这情形,便宜些能便宜到哪儿去?卢洗心里不由得打起退堂鼓,想回头去和马儿挤柴房。同店小二问起价钱,却比前头那些客栈更便宜。卢洗惊异不止。
揽云楼的菜肴住房价格不菲,单单门前的金匾飞檐便已劝退了许多囊中羞涩之人。楼里人来人往,大都衣着殷实,身后跟着三两小厮书童伺候着都是常事。其中尚有迈入花甲之年的老者,颤颤拄着竹拐歇在椅上,缓解一路奔波疲乏。也不乏风华正茂的青年公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高谈阔论,一抒心中的意气风发。
春闱定在二月中,脚程远的为不耽误,好些人过完年关不久即要打点行囊过来,更有甚者年关前就已出发。一路上舟车劳顿,激昂忐忑,在进入这座恢弘的都城后,尽都转为惊叹。
看去窗外,满城烟柳,宝马雕车穿行。
“所见皆富贵,掷砖砸王公。来到这座王都城,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一青衣的年轻公子感慨道。
众人点炉烹茶,香雾在桌案上袅袅升起。交谈之余,茶雾后的各色目光不约而同朝一处落去。
无他,全因这一处在看惯富贵的人群里也太过显眼。
堂上西北角,靠窗。
一位年轻公子,穿着一袭男子中极少见的绛紫衣袍,花一样夺目,面容气度又皆是上上品。挺直的背脊、饮茶时抬起的大袖,无一不是浑然天成的清贵。天寒,他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
狐裘在富贵人家里并不少见,少见的是白狐裘。毋论来源稀缺有市无价,论起平日的打理维护便是一件极为繁琐费人工的事情。这件狐裘如雪,若有一撮毛泛黄沾灰在上头都清晰可见,一有便漏了怯,但没有。
一叶知秋,足见家底,令场中的不少人暗地咋舌。
贵公子端坐饮茶,桌旁两个随侍的书童煮茶捧茶,竟还有个不过七八岁的胖娃娃跟前跟后,一边偷往胖腮里塞点心。
瞧,被抓住了。
名仟将手上夹炭的钳子一放,揪了胖娃娃的脸去角落里教训,“说了不可在公子面前无礼无状,怎的还偷吃?”
辛木双手捂着嘴不让里头塞满的点心漏出来,满眼慌张:“呜呜呜呜呜——”
怕他噎死自己,名仟无奈叹口气,跟名柏要了一张帕子去接。小馋鬼不肯吐,硬是憋着气嚼吧嚼吧咽下去,把名仟气了个倒仰。
木梯上咚咚咚连响,有人从二楼上急忙下来,环顾一周,往西北角直奔而来。几个原本站起要上前搭讪的年轻公子面面相觑,坐了回去。
奔到桌前的正是卢洗,他很是郑重地做了个揖,“还未来得及感谢兄台的援手,在下是来自乌折陵的卢洗,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饮茶的公子正抬起茶盏,看他一眼,道:“虞兰时。”
眼前这位公子看着是个性情冷清的,卢洗又作一揖:“原来是兰时兄,幸会幸会。”
自家公子喜静,此番被人打扰也没赶客。名仟看面前这人虽一副自来熟模样,言行举止算是大方,便递了盏茶。
卢洗坐下接过道谢,饮一口,连赞好茶,“说来惹人笑话,我喝过最好的茶,还是乡试中举被县里文书请去家里喝的。他藏得严严实实,说是宫里贵人也难得有,现在和这盏茶比起来,原是他诳我的。”
这人说着被诳,脸上爽朗笑着当趣闻说起。一身灰衣长袍浆洗得发白,举止不若平常读书人斯文,亦不算粗俗,只他一人自说自话,西北角这桌也没冷场,
虞兰时缓缓用茶盖拂去拂沫,看盏中碧色茶汤清清,说起:“中举的举人在家乡,便有乡绅富商捧着银匣上门结交,赴考途中也多有慕名交友之辈。怎么你却落此境地?”
这话卢洗耳熟,问他怎么这么穷。
他当下摸着后脑勺哂笑:“县里文书说起几次,路上也遇到过几回,但在下实在受之有愧。且不说平白无故接人恩惠,后日不定还得起,又多牵扯。我平时在书塾教书攒了些积蓄,盘缠算够,还是用自己的安心些。”
没有被接济过的虞兰时恍然:“哦。”
看他神情略缓,卢洗不由得问起:“兰时兄,先前你怎知客栈里还有如此便宜的空房,大大地解了我的窘境,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
虞兰时放下抬起的袖口,道:“揽云楼是家父置在王都的一处产业。”
突然就攀上高枝的卢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