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是江安城富绅的宅邸,富绅早些时日逃往了建安城,宅邸空了下来,离衙门只隔着一条巷子,虞昉便住了进去。
宅子里面花草繁茂,青瓦白墙,精致秀气。老钱却一路嫌弃:“真是小,我还是喜欢雍州府,宅子可以跑马。”
黑塔在二门跳下马,将缰绳扔给护卫,大步走进了穿堂,转眼间就绕过了影壁。老钱从骡子背上滑下来,小跑着追了上前。
虞昉不在前院,与向和他们在沿河的园子里烤肉吃茶。老钱追上黑塔,高兴地搓手:“将军难得清闲,能歇息一阵,真是好啊!”
黑塔嗯了声,神色松弛下来,脸上浮起了笑容:“我们快些。”
到月亮门口,便闻到了烤肉的阵阵香味,腊梅霸道的香,也夹杂在其中。
老钱张大嘴乱呼气,急匆匆跑进了门,黑塔虽然嫌弃,脚步却不停,紧随其后。
亭子里,虞昉躺在软椅里,向和坐在一边的石凳上,两人正在吃茶说话。虞邵南在帮着铃兰烤肉,桃娘子在摆弄着花瓶里的芦苇。
两人上前见礼,向和笑呵呵起身上前,拍了拍黑塔的胳膊,道:“许久不见,这胳膊,又结实了。等下,你我去过几招?”
黑塔道不过,“你打不过我。”
向和冲他瞪眼,很快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我如今弃武从文,才不要与你比。”
老钱翻白眼,道:“你不弃武从文,也不是黑塔的对手。瞧你那小身板,他倒下来,就能压死你。”
向和身形中等,并不算矮,比起跟塔一样的黑塔,就显得娇小了。
不过,向和不服气,眼睛瞄向了一边的虞邵南。虞邵南察觉到他的打量,干脆转过了身体,用背对着了他。
老钱看得大乐,那边,虞昉与黑塔已经说起了话。
黑塔坐在了小炉边,自己提壶斟茶,捧在手中吹了吹,小抿了口。
虞昉问道:“老钱告诉你了?”
“嗯。”黑塔道。
“将军放心,不会影响我指挥打仗。”黑塔道。
虞昉默然了下,道:“黑塔,我相信你。只是,我不能看到,你手上沾染了自己亲人的血。”
黑塔顿时急了,道:“将军,渡江大战最为紧要,景元帝明知如此,故意带上了他们。将军要是不让我上,那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
虞昉道:“无论景元帝朝廷那边如何想,如何谋划,我都不会管。这场仗,向和与阿南一道领兵,你在后面督送粮草军饷,善后。”
谁都没将景元帝御驾亲征当做一回事,在强大的兵力面前,就是玉皇大帝亲征也没用。
向和与老钱也坐下来听他们说话,向和立刻道:“黑塔,我自己打不过你,但指挥打仗,可不输给你。”
当年向和也是虞怀昭麾下的一员猛将,与虞冯不相上下。黑塔清楚他的本事,只这般大的仗,他不能亲自领兵,心里总是觉着不舒服。
虞昉道:“黑塔,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别给自己留太多的后悔。我们,与景元帝他们不一样。”
是我们呢!
黑塔心里的疙瘩,立刻烟消云散了。他嗯了声,“好,我在后面督军,给他们定军心。”
羊肉烤好了,虞邵南用碟子装了端过放在石桌上。虞昉招呼铃兰:“等下就凉了,你先过来吃。”
铃兰应好,提了薰笼来摆在周围,将亭子四周的帘子拉下了大半,亭子里很快变得暖融融。
桃娘子摆好了花瓶,里面的芦苇随风晃动,虽不值钱,却添了几分风雅。
几人聚在一起,吃酒的吃酒,吃茶的吃茶,一起热热闹闹,直吃到月上中梢。
冬至前日,雍州军正式渡江。浮桥搭到江中心,江对岸的大楚兵,便立刻放箭,箭矢如雨,急急落向雍州军,江水中。
大战正式拉开。
第42章
“陛下, 雍州军渡江了,雍州军打来了!”徐凤慜盯着江面的浮桥,声音都止不住颤抖。
箭矢声破空, 凄厉呼啸在空中。本来暗沉的天空,仿若黑夜。
景元帝裹着厚厚的大氅,坐在马背上, 脸色比雪还要苍白,狰狞道:“死的是雍州军,你怕甚!”
“陛下, 雍州军不怕死,要是他们冲上岸......”徐凤慜悄然咽了口口水,不敢说下去了。
“那就同归于尽!”景元帝声音急促, 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放箭!放箭!!放箭!!!”景元帝振臂高呼,一声高过一声。喊到最后, 声音尖锐刺耳。
京畿营的所有兵丁, 并粮草军饷,全部被他征调到了江陵城。
姚太后也同意了,若江陵城失守,让雍州军成功渡江, 京畿并建安城都守不住。
双方要在大江,决一死战!
虞昉坐在江边,一瞬不瞬望着江面。黑塔守在她身边,神色愈发焦急, 紧张。
江中的水,越来越红。
“将军, 如此这般下去,只怕损伤过重。”黑塔终于开口, 语气晦涩,说不出的难受。
雍州军胜在铁骑兵的坚不可摧,在战场上厮杀下来的杀气,骁勇善战。
以及,全员披甲。
披甲最适合铁骑兵,骑兵作战。披甲还有个弱点,全身披甲太过沉重,行动不便。且顶多一个时辰,除了力气耗尽,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人会脱水。
大楚不要命地用箭矢压制,哪怕八成放了空箭,两成落到雍州兵丁的身上,还是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哪怕是皮外伤,也会影响兵丁的灵活性,挥刀出箭都会大打折扣。
在人数上,雍州军远远低于大楚的兵。景元帝亲自前来,兵丁的人数不知超出了几何。
就算勉强登岸,也已经元气大伤。
大楚兵开始放沾满了灯油的箭矢,浮桥虽未被点燃,只无法再继续前进了。
“嗯。”虞昉沉吟了下,果断下令:“撤!”
黑塔没有犹豫,立刻传令下去,收兵的号声响彻云霄。
虞邵南向和没有犹豫,立刻遵令收兵。大楚士兵看到雍州军撤退,大受鼓舞,奚落,轻蔑,嘲讽骂声震天。
“杀光叛贼!”
“来啊,有本事再来!诛尽叛贼九族!”
“回去告诉你们的将军,还是早点换上嫁妆来伺候我们的陛下,伺候得陛下满意了,说不定能留个全尸!”
雍州军无人做声,进退有度,默默将受伤,阵亡同伴的尸首,搬到了伤兵营,停灵的营帐。
虞昉先去了伤兵营,她没有进去,按照她立下的规矩,无关人等不得随意进入,只在门口眺望。
伤兵营如以前一样,最为宽敞,收拾得干干净净,桃娘子并大夫蒙着布巾,在里面忙碌拔箭头,清洗伤口,包扎,身上的布袍早已被血染透。
因为全员披甲,阵亡的兵丁不多,大多都是受伤之后掉下河,不会水的兵丁。
停灵的营帐,里面安安静静。抬着尸首进来的兵丁,沉默着放下便离去。
营帐里堆了冰块,天气本来就寒冷,里面冷如冰窟,尸首放下没一阵,脸变成了惨白。
虞昉走了进去,静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黑塔不敢打扰,默默跟在了她身后。
过了一阵,虞昉便走了出去,黑塔不远不近跟在了她的身后,低声道:“将军,让我去吧。”
虞昉没有说话,沿着江岸,慢慢踱步走动。
黑塔便不做声了,只望着虞昉身上的玄色袍角,随风翻飞。
每当虞昉思索问题,或者心情不好时,她便会独自散步。有时候,她会很快想通,有时候想不通,若不重要,便放到一边,过一阵再去想。
身后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黑塔回头看去,虞邵南追了过来。
虞昉也停下了脚步,见虞邵南浑身湿淋淋,道:“你先去换身干爽的衣衫。”
虞邵南也不拘礼,背转身去,将外面湿掉的衣袍脱了搭在手腕上,只穿着里面的中衣披甲。
黑塔脱下了大氅,不由分说扔到了虞韶南身上,扯过他搭在手腕的湿戊装,交给了身后跟着的亲兵。
虞邵南也没多话,抬手一礼,系上了大氅。
“将军,属下失职,未能渡江。”虞邵南腰弯下去,满身的歉疚。
虞昉摆了摆手,道:“不怪你们。在这之前,我就说过,会遇到打败仗,困难的时候。两军对垒,是真刀真枪厮杀,计谋策略,都是空。如今我们遇到了,最正常不过。”
虞邵南应了声,还是神色晦暗。黑塔看了他一眼,道:“换做我领兵渡江,也不过是如此。”
平时虽不对付,看彼此都不顺眼,动不动互骂,有时还拳脚相向。
但在面对正事时,他们配合无间,从不会在背后动手脚,是彼此最为信任的伙伴。
“向和拿着大楚兵的箭去找老钱了,说是想去江里面捞他们的箭簇。”虞邵南道。
“向和抠门,怪不得能与虞老抠倒能说到一块去。”黑塔嗤笑,对虞邵南道:“你看向和,这份定力,你我都比不过。这时还不忘到处捡东西。”
虞邵南没有做声,神色欲言又止。
虞昉扯了跟芦苇拿在手上把玩,在一块石头上随意坐了下来,道:“你可是想说什么?”
虞邵南道:“将军,我打算选水性好,身手好的兵丁,在前面搭浮桥。后面的骑兵,如将军先前所想那般,隐在木马中,强行渡江。”
这个办法,是眼下渡江最好的方式。
只他们此去,便是九死一生。
黑塔想都不想,立刻道:“虞小白脸,你不行,让我去!”
虞邵南不紧不慢看了他一眼,道:“你去,先杀你老子,还是你的叔伯兄弟?”
黑塔脖子一扬,蛮横地道:“你别管!我杀谁,难道还要你同意?你是将军的亲卫,你去了,谁来给将军当亲卫?”
“你不是做得很好?跟个铁柱一样,正好能替将军挡寒风,烈日。”
虞邵南不留情面嘲讽,眉头皱起又放开,“以前都是你在领兵打仗,在战场上威风凛凛,出尽了风头,每次回来都趾高气扬,讨厌极了。这一次,让我也出出风头吧。”
“我打了胜仗,就该高兴,怎地,你不服气?我看你个小白脸,就是听到了闻游侠儿的事情,想要跟他一样!”
黑塔急了,变得口不择言起来:“你学他个屁,虞小白脸,别以为你生得白,你就到处乱学人。他死了,你要学着他去死?不行,我去,你脸太白了,不行!你要想去,不如我们来比试比试,看你能在我手下过几招。我让你一只手,你在五十招内赢了我,我就让你去。”
“滚,将军说了,打仗是互相配合,你又想逞个人威风,我才不与你打,要把力气留着去杀敌。”虞邵南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