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邵南如今完全摸不清“神仙”将军的想法,呆怔在那里。
“去余家。”虞昉吩咐。
见虞邵南一头雾水站着,虞昉耐心补充了句,“让虞长史去迎接,天使至建安城远道而来,无论好坏,总要招呼他们用饭。另,以后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无需多想。”
虞邵南忙垂首应是,与护卫交待了几句,跳上车辕拉动缰绳,朝余家驶去。
老钱眨巴着眼睛,回首看了眼,压低声音问道:“天使来了,将军不回去接旨?”
“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我无需多想。”虞邵南用虞昉之言回答了老钱。
老钱眼睛再眨,嘴角缓缓裂开笑,吸了吸鼻子,笑嘻嘻道:“将军真是,哎哟,太硬气了。”
虞邵南面无表情,笑意却从眼角溅开。
建安城在与西梁和议之后,天使亲自来传旨,肯定不安好心。
虞氏宁愿战死疆场,断然不肯看他们的脸色,任由他们宰割!
小半柱香功夫后,车行驶到余家的大门前,闻讯赶来的余老太爷恭候在了门口。
“虞将军,真是稀客,难得,难得!”余老太爷扶着车门,心里七上八下,话语已有些凌乱。
虞昉与虞怀昭一样,关心百姓,清明廉洁,待他们客气归客气,却从不与他们来往。
虞昉突然来访,余老太爷既高兴,又忐忑不安。
“这个时辰前来,不知可有打扰余老太爷用饭?”虞昉下车,对余老太爷颔首还礼,率先朝门内走去。
余老太爷愣住,忙道:“老朽还未曾用饭,将军既然大驾光临,不若一道用个便饭如何?”
“好。”虞昉干脆利落应了。
余老太爷再怔了怔,忙拉着身边的管家吩咐了下去,走在前面迎着虞昉到了正厅。
轩敞的三开间屋子,家什皆为花梨木,塌几后立着巧夺天工的山水双面绣锦屏,熏香从仙鹤青铜香炉的鹤嘴中徐徐吐出,满屋馨香。
有钱!
虞昉目露满意,余老太爷恭请她坐上首,正要招呼虞邵南同老钱,虞邵南一言不发走到虞昉身后站定,老钱迟疑了下,跟着立在了一边。
两人似左右护法,立在虞昉身后。余老太爷不敢多言,接过仆从捧来的茶水,亲自奉了上前。
“余老太爷请坐。”虞昉端起茶盏,茶水清香扑鼻,她不紧不慢吃了半盏下肚,捻起栗子糕吃了起来。
“你们也坐吧。”虞昉转头对虞邵南老钱道。
茶水点心都上佳,让他们也打打牙祭。
虞邵南老钱马上领命坐在了下首,余老太爷揣着满肚皮的疑惑,赶忙吩咐仆从再上茶水点心。
再吃了盏茶,虞昉终于放下了杯盏,余老太爷见状欲将开口,只听到虞昉道:“不知午饭可有备好,我们且边吃边谈。”
余老太爷已经毫无头绪,依言前去传了饭。
仆从提着食盒陆续摆上案桌,红焖羊肉香喷喷,菌菇鸡汤鲜美可口,清蒸鱼上缀着洗白葱丝,再加上时令的莲藕等鲜美小菜,一筐热气腾腾的鲜肉包子,摆了满满当当一大案桌。
羊肉与鸡汤,鲜肉包子应当早就备好,乃是余老太爷的午饭,鲜鱼与其他小菜应当是厨房另外赶着做了出来。
余老太爷还要传酒,虞昉拦住了,道:“留着吧,待我身子好些时候再喝。”
余老太爷呆了呆,忙道:“是是是,老朽糊涂了,将军的身子,如今是不宜吃酒。”
他脑子一转,试探道:“老朽这里还有几坛老酒,滋味还算不错。恰中秋快到了,老朽装起来,将军等下带回府庆贺中秋吃。”
“多谢。”虞昉毫不客气接受了。
余老太爷微松了口气,旋即又意外至极。
虞氏从不接受任何的礼,无论轻重。这是雍州城人人皆知的规矩,虞昉居然开始破了例!
不过,收礼是好事,余老太爷轻松了许多,恭请虞昉落座,同时对虞邵南老钱热情地道:“你们也坐,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虞昉吃得很是满意,余家果真是家底丰厚。
吃到七八成包,虞昉见余老太爷始终心事重重,她放下筷子,道:“余老太爷,我来是向你借钱,借粮。还有请余老太爷指点一二,还有哪些人家可以借到钱粮。”
余老太爷愣住,心道原来是为了钱粮,打着太极道:“唉,余家说起来是家大业大,可经过了那么一场大战,如今城里的铺子几乎没客人,买卖难做,铺子都快关门了。地里收成只那点粮食,打仗的时候,余家将仓库用扫帚扫过,将所有粮食捐给了雍州军,如今也实在是没余粮余钱啊!至于别家,老朽估计也与余家差不多情形。”
老钱面前的羊肉早就吃得一干二净,正在细品羊肉的香,闻言嘴角一撇。
余家要是没钱粮,将军府就该是乞丐窝了!
虞邵南神色若有所思盯着案桌上的饭菜,拿勺舀起了鸡汤。勺子碰到瓦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声音虽低,余老太爷还是不由自主看了过去。到底是掌家多年,余老太爷望着满座的饭菜,暗自懊恼不已。
这些饭菜对他来说不算丰盛,但对于普通寻常百姓来说,一年到头都吃不起,何况是战后的雍州城。
他的推诿之词,明显太过虚假!
虞昉面色不变,道:“真是借,会还。雍州城的情形,余老太爷比我清楚,我就不多解释。兵丁百姓真饿狠了,余家也难以独善其身。”
余老太爷脸色变了,虞昉并无虚言,这些年余家能积攒下来家产,得靠虞氏的开明清廉。
虞氏镇守着雍州城,百姓能得以太平,虽经受了战乱,到底城池仍在。
若是兵丁与百姓乱起来,虞昉撒手不管,余家会首当其冲被哄抢。
虞昉道:“我说还就还,余老太爷有什么想法,尽可能提出来。我若能做到,绝不推脱。”
余老太爷思量再三,虞昉既然都已经亲自来了,他就当做送中秋节礼,便斟酌着道:“将军一心为了雍州城,我身为雍州的子民,也责无旁贷。不过将军要见谅,我能拿出来的粮食钱财,的确有数,将军莫要嫌弃。”
虞昉道:“不嫌弃,借得太多,我还担心以后还不起。”
余老太爷听得好受了些,道:“将军爽快!老朽佩服不已。老朽经常教训家中不成器的子孙,要向将军多学,将军身为女流,年纪轻轻,已经能护着一方百姓的安危。可惜他们愚钝,迄今没个出息。不知将军可能将他们带在身边,帮着教导几日?”
虞昉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可。”
余老太爷激动起来,雍州城都想攀附虞氏,可惜虞氏如铁筒一样,他们无从靠近。
虞昉肯开口接纳他们,还让他余家赶了第一,这可是用钱粮都求不来的好事!
余老太爷隐隐激动道:“将军放心,他们断不敢耽误将军的正事,只让他们在一旁看着,学到一二,就足以终生致用了。”
虞昉道可,“我先回去了,多谢你的饭菜。等下我会让人来与你联系。其余的人家,就有劳你与他们说一声。你若是有空,多来将军府走动.....快过中秋了,到时候你们来过节。”
余老太爷面庞都高兴得发红,虞昉将找钱粮的事情交给了他,由着他传话,他无形成了雍州乡绅之首!
虞昉起身离开,余老太爷扎着手,赶紧让管家取来酒,还有几大包名贵的药材,一并塞到了马车里。
“客气客气。”虞昉摆着手,朝余老太爷致意道谢,马车驶到了转交,余老太爷方负着手,得意地回屋。
老钱轻轻捅了捅虞邵南,打了个饱嗝,小声道:“我吃得太饱了,你呢?”
虞邵南木着脸不答,其实他也有些撑,他亦许久未曾吃过这般丰盛的饭食。
“还是将军厉害!”老钱举起拇指赞叹,嘀咕道:“虞老抠就是太死板,你看,钱粮这就来了。”
虞邵南这才想起天使,道:“不知虞长史那边如何了。”
这是打仗以来,老钱吃得最好,最满足的一次饭,他哪有心思去管劳什子天使,咂摸着肉的滋味,连牙缝里的都舍不得吐掉,抿着吞了下去。
“理他个逑!”老钱骂天使。
将军府中,虞冯陪着礼部来宣旨的天使,郎中黄宗尚用完饭,坐着吃茶等着虞昉归来。
黄宗尚脸色不大好,午饭几乎没碰,茶水奉上,他干脆连瞧都不瞧。
虞冯心知黄宗尚嫌弃饭食粗糙,不过雍州穷,虞冯打肿脸也充不了胖子。
本想让灶房给黄宗尚做肉包子,虞冯想到肉包子也入不了京城官员的眼,便干脆随着他一道吃了。
虞冯再次解释道:“将军不知天使会来,雍州城经受大战,到处还乱着。将军去忙着安抚,给将士百姓筹措粮食,还得劳烦天使多等一阵。”
黄宗尚年近四十,白面微胖,一看就养尊处优。他唔了声,靠在椅子里,袖着手干脆闭目养神。
虞冯也没再说话,觑着黄宗尚的细皮嫩肉,心道饿上十日估计都不会死。
黄宗尚既然不见虞昉不宣旨,虞冯便干坐陪着等。
所幸等了不到半柱香功夫,虞昉回来了。
虞冯长舒了口气,赶紧大步迎出门,黄宗尚也睁开了眼。
“将军可回来了,是礼部来的郎中黄宗尚宣旨。”虞冯低声介绍道。
虞昉点头示意知道了,她进了屋,黄宗尚起身见礼,“终于等到了将军。”
虞昉品级高,颔首示意道:“黄郎中久等了,旨意在先,宣了我们在好生说话。”
黄宗尚是文官,向来嫌弃武将粗鲁,见虞昉面带病容,举止跟男人一样,不免腹诽鄙夷了一通。
果真是武人,女郎也如男子一样,斯文扫地,亏得虞氏还是百年世家!
黄宗尚片刻不耐烦留在雍州府,只想赶紧办完差事,好些回到京城去。他也不管虞昉的礼数,当即取出圣旨宣了。
一堆溢美之词中,虞昉听明白了旨意。
景元帝愿以江山为聘,立虞昉为后。
虞冯脸色青白,浑身如坠入冰窟般冰冷,牙关紧咬,浑身都咯咯发抖。
虞昉单膝跪地,双手朝上,接过黄宗尚递来的圣旨,顺势起身,笑盈盈道:“好啊好啊,谢主隆恩!”
第5章
虞昉客气送黄宗尚出门:“黄郎中一路奔波辛苦了,先去驿站歇一阵,晚上的时候再请到将军府用饭,给你接风洗尘。”
护卫陪同黄宗尚离开,虞冯阴沉着脸,道:“请他吃狗屎!杀了他,朝廷的走狗,鹰犬,杂碎!”
“两兵交战不斩来使。”虞昉转身回屋,道。
虞冯愤怒到几乎难以呼吸,理智尽失,盯着虞昉的背影,午间的太阳明亮,他却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太欺负人,太欺负人了!
“将军,请随属下来。”虞冯道。
虞昉转身,好奇跟着虞冯朝西北方向走去。穿过甬道,从护卫把守的垂花门进去,便是高大苍翠的松柏林。
松柏林之后,是一座五开间的祠堂,巍峨肃穆矗立在那里,松涛阵阵,却又尤其安宁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