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夫人一直没有发话,只是拿筷子拨了拨盘中的菜,解闷似的,轻叹口气。
然后,她好像才想起来赵蘅还在旁边,又对她笑了笑:
“你不必不安。我们老爷是惯发脾气的,我们家里有个不安分的小孽障,为了他,一家人也不知操了多少心。以后你就知道了。你嫁进我们这个家来,往后也不必拘束。我们小门小户的,没那么多规矩。就照寻常人家那样,相处简单些,一家人也才亲近。你觉得是不是?”
赵蘅听得出来傅老夫人这两句话是好心,她在尽力对新媳妇做出亲切的模样。可她大约是平日里和别的夫人客气惯了,口口声声说自家是小门小户,这话当着真正小门小户的赵蘅说出来,多少有些让人难堪。
傅老夫人也没察觉到什么,她此时也一心记挂着自家小儿子,因此对赵蘅宽慰了两句,便也放下筷子,朝老爷的方向去了。
桌边顿时只留下赵蘅一个人,她也不知这种情况下该如何自处。周围虽然站着不少丫鬟婆子仆从,但每一个人都是木木的,只守着自己前方那一点点位置,仿佛她并不存在。
一顿早饭,明明什么也没吃,肚子里却沉甸甸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积在那里。
赵蘅也想过,大概不是自己的原因,只是恰好她来的第一天就赶上了不太平的日子,所以傅家人的态度才淡漠了些。她尽力让自己不要多心。
当天下午,傅家人怀疑她偷东西。
刘妈妈特意来找她,问起她在家里一应可还习惯,又问接下来是准备单独在长房中开桌吃饭,还是和公婆并在一处吃饭。
她毫无提防,只说按一贯的规矩来就好。
然后刘妈妈就和她说起,老太太的一只扭金镯子找不着了。早饭时她亲手解下来放在耳房的小桌上,而赵蘅是桌上最后一个起身的,所以问问她有没有看到。
赵蘅这才意识到,原来人家是怀疑到她头上来了。
她根本没见过什么扭金镯子,忍着气,尽量平静地告诉刘妈妈自己从来没有去过耳房。
刘妈妈看出她有芥蒂,也不再多说,告了辞退出去。
屋里没人后,赵蘅又把她刚才的话想了想,既然是刘妈妈来问了,不知道是不是傅老夫人怀疑的她。这种事情最忌讳两边猜来猜去,她想要去和傅老夫人亲自解释。
走过矮檐,却听到花窗后面传来交谈声。
“问过了吗,怎么说的?”一个老妈妈小声问。
“当然是说没看到了。”这是刘妈妈的声音。
赵蘅马上停下脚步。
只听刘妈妈微微哼了一声,“我看哪有这么巧,太太的镯子放了那么些日子了,也从来没有丢过,这位少夫人进门第一天,东西就丢了?”
“不确定的事情,也不好冤枉人的。”
“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自然教导得有进有退的。乡下来的丫头,指望她懂什么规矩?你别看她看着老实,我今早进去的时候,可是看出来大少爷昨晚连床边都没挨过,也不知道昨晚受了什么罪。我是从小把少爷照料大的,看着都心疼。吃饭的时候更不像样子,你是没有看到——”
廊间一阵风吹过来,赵蘅才发觉自己手脚发冷。
两位老妈妈说着说着,小心起来,一个提出要去把窗户关上,防止有人从廊下走过。
刘妈妈便过来拉窗子,一抬头,却正撞上一道泛着冷意的目光。
赵蘅就直直站在那里,不闪不避,显然把她们所有话都听进去了。
刘妈妈也一时愣住,半天说不出话。
赵蘅在竭尽全力绷住身子,不让自己气到发抖。——没有在他们看到之前离开,本来就失了体面,如果还克制不住当面撕破了脸,简直让她们更看低她。
可她就是忍不住,她不明白,“若是怀疑我偷东西,有了证据,大可以来直接指认我。可你们凭什么空口白牙地议论我手脚不干净?”
刘妈妈还是没有说话,大概也是理亏。
赵蘅扭头就走,再也不看她们。
脚腕的肿痛感还随着每一步走动而紧紧抱着她的腿,但赵蘅仍走得飞快。好像只要走得够快,身后那些议论和眼光便追不上她。
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她才停下,孤零零站了许久。院子里阳光白而晃眼,她目光发直地盯着一处看,视线被水气模糊了,又清晰起来。
这一晚,傅玉止很晚才进门。
他一定已经从他娘亲或者老妈妈那里听到白天的事情,所以从一进门起,脸上就带着那种欲言又止又有所试探的神态。
好极了,这也是来盘问她的。
赵蘅盘腿坐在床上,防御性地摆出一种最稳定不可动摇的姿态,为了不让别人来盘问她,她索性先抢过话:“我没有偷那只镯子!东西在哪里我不知道。她们若是还怀疑我,就让她们自己来问我。”
话里的生硬几乎能把人撞一跟头。
傅玉止张张嘴,有一瞬间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倒显得不知道怎么安置自己似的,最后,他只能说:“我不是来问你这件事的。”
赵蘅轻不可闻地嗤笑一声,转过头,对他的遮掩并不买账,“那你来问什么?”
傅玉止道:“腿还疼吗?”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傅玉止又问了一遍:“早上注意到你的腿好像是磕碰到了,那时来不及问,你现在还疼吗?”
她没回答。
傅玉行从衣袖中取出一只嵌着红盖的白瓷小瓶,递给她:“这是化淤的药,敷一下,好得会快些。”
屋里忽然变得很安静,刚刚她所有无声而庞大的委屈怒意,因为一头撞在对方平静的宽容上,都措手不及地缩了回去。
赵蘅说不出话,缓缓抬手接了。
傅玉止的神色还是很淡然。当她在床上撩起裙摆、露出脚踝为自己揉药时,他扭过头,转身到桌前,没再看她。
“白天的事情,我听刘妈妈说了。”他忽然道。
一听到镯子的事,她的心又冷下来。“东西找到了吗?”现在只有这个问题才有意义。
“是玉行拿走的,就是我弟弟。他——他一向有些不像样的举动,连累你了。”
两个人就这么侧对着对方,远远说着话。
呵,看来她是清白了,若非如此,恐怕他们傅家人现在也不会这么好声好气。
玉止微微张口,又没有出声。他其实想说,即便镯子没找到,他也知道并不是她拿的;但他又清楚,这种情况下说这话,只会被她当做是虚伪的示好。她现在恨着他们呢。
有些话,却又必须要解释清楚:“其实,刘妈妈不是有心针对你的。”
赵蘅果然在心里不屑地笑,这么急着就替自家人说话了吗?你们是一点委屈都受不得,我呢?
玉止有些无奈地继续道:“她是以为我昨晚受了气,所以替我抱不平。”
他这么一说,赵蘅就想到早上刘妈妈检查过床铺后看向她的那个眼神。他们的床上不仅没有落红,是连被褥都没有铺展开的,很轻易就能看出来昨晚只有一个人在上面略略趴过,而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她虽然不是有意的,但也确实让人家在桌子上晾了一夜。
揉药的手停下来。
“刘妈妈虽然嘴上严厉些,人是好的。今日她发现自己冤枉了你,也觉得歉意,只是她又放不下面子。当然,我不是在为她开脱,你心里有气是自然的。日后你们有机会相处得久一些,也许就会改变对对方的看法了。”
不会有以后了,赵蘅在心里想。
她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大少爷这样说了之后,她在心里也体谅了刘妈妈今天对她的针对。
但赵蘅心里,始终有一个极为隐秘的、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口的决定。
她要走。
不要留在傅家。
答应嫁到傅家是她对父母尽的最后一份孝,但假如要让她在这个笼子葬送一辈子,她不愿意,不甘心。
她当然知道,自己身无一名,一个女子,无论是逃走还是逃走以后的日子,想必都不会好过。但她已经做了长久的决定,哪怕五年、十年……她不要在别人的决定下过一生。
玉止问:“你是不是不愿留在傅家?”
赵蘅心中一惊。等她想起来她不该有明显的反应时,她已经惊慌地看了玉止一眼。
但玉止的表情既不是试探,也不是质问,反倒是一种意料之内的坦然,他甚至在安抚她。“我知道你被逼着嫁给我,心中有怨,所以如果你想走,我不会拦你。”
“……为什么?”
“你叫阿蘅是吗?”他忽然用一种交心的语气唤她名字,“阿蘅,我自己就不是一个自由随心之人,我下半辈子都是要被困在一张木轮椅上的。所以我也并不愿意让另一个无辜女子和我一样体会这种囿于一室的困苦。”
赵蘅下意识张张嘴想要安慰他两句。可是他的话说得那么轻——语气风轻云淡,又那么重——一具残废病弱的身体,她能安慰他什么?
玉止又道:“虽然我无意阻扰,但是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理智告诉她,她不该这么快就顺着他的话走,不该这么快就掉以轻心,他很可能只是假意刺探她。可她还是开口问:“什么?”
“我父母一心将我的康复寄托在这桩婚事上。为这桩亲事,他们已操劳了很久。你若这时候走了,我父母会更加忧劳伤心,傅家也难免要受到人言编排。所以,就算要走,能否等过了新婚这段时日?等风头过去,到时你要走,我绝不阻拦,也不会让傅家人阻拦,我会替你安排好川费和出路。这样,你愿不愿意暂时留在傅家一段时间?”
这个人,是第一个对她说“我知道你不愿意”的人,第一个询问她“你愿不愿意”的人。
“你说的话当真吗?”
傅玉止没想到她忽然孩子气起来,笑了,“我该怎么做,能够让你信任我呢?我们之间写一张凭券吗?”
赵蘅盯着眼前这男子半晌,然后说:“不必。我信你。”
为着这第一个以尊重和耐心对待她的人。
玉止倒微讶于她的爽快了,但他又不太意外,好像他早在第一眼就看穿这女子的面冷心热。他说:“多谢。”
话虽然说开了,往后怎么共处一室却还是个问题。
夜深,玉止自然地准备在外间矮榻上休息。
赵蘅走过来,把一层衾被放下,“今后你睡床,我睡榻。”
玉止抬起头,没想到她这么做的理由。“你是女子。”
你是病人。她差点脱口而出,但最终只是说:“这和我是男子女子无关,我没有平白受人照顾的道理。何况你双脚不便,矮榻不好起身。总之,这种小事上你不要推脱了。这段时间我会尽心照顾好你,陪你演好这出戏。”
她嘴上虽然说得里外分明,又执拗又要强,行动上分明又是有人情味的。
玉止没忍住,低下头微微笑了,还是道:“好。”心里打算着,回头用自己深夜看书做理由给外间换一张宽敞些的卧榻,再铺上枕褥。
熄了烛火后,二人各自睡下,里外间只隔着一层悬空的镂空画罩和垂挂下来的帷幔。
而赵蘅躺在床的里侧,翻了翻身,头脑却不断回忆今天的经历,越躺越清醒。
她是运气好的,嫁进来一个不愿意的地方,但遇到了这样一个人。因了他今天这番承诺,让她心里对未来的阴霾都消散了些许。她是要离开的,她留下……她留下是为了离开……但也并不妨碍她现在留下……
日子或许会难熬,但终究是有了希望。
“还有一件事。”黑暗里忽又传来玉止的声音。她从思绪里抽离出来,侧耳听着。
“我今天已经同家里人交代过了,你在傅家不必受拘束。外院也好,府外也好,只要你想出去,下人们不会阻拦的。刘妈妈今日那样说,也只是在气头上。我父母并不是不通人情的人,我母亲自己也是怕闷的,今后你和她也可以多走动,看你喜欢。若有什么别的需求,也大可以同我说。别委屈了自己。”
赵蘅躺在床上听着他清晰而轻缓的一字一句,她又想到他此前说自己不能行走,所以不愿意其他人和自己一样受困。
她坐起来,朝着黑暗中那个隐约的方向,视线漆黑,反而让她能够更坦率地表达心意。她轻声而诚恳地说:“傅公子,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