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她想去搀扶他,一伸手,却触碰了满手湿热的暗血。山里的空气太寒冷了,她竟然一路都没有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道。
燕勒人的箭从身后射中了他,伤口直到现在还汩汩流血,浸透了半边衣裳。他一路带着她奔逃,怎么会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赵蘅用力将伤口按住,根本无济于事。她双手发抖,但还是努力保持镇定,她自己要自己镇定。“用回阳草可以止血,这里是阳坡,附近一定有回阳草,一定有,我去找。”
却被他拉住,“别走。”别在这时候离开我。
赵蘅触到他的眼神,那是自知垂死,祈求她不要抛下他最后一面的眼神。
她方寸已乱,心绪恍惚。她不能留下来,她得挣开他去给他找药,只要她抓紧时间,他还是有救的,不是吗?不应该吗?可他要她别走,他认定来不及了……血好像流得比方才更多了,她刚才就应该走的,越是拖延,是不是越来不及了?现在,现在就得走……别丢下我……怎么会呢?她怎么会一点都没有觉察出来呢?
脑子里太混乱,混乱到一片空白。等到她开口,就只问得出一句:“你冷不冷?”声音发涩。
傅玉行勉强地笑,好像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好像他耗尽生机陪她走完这最后一程,就为了这一刻。他以一种功成身退的表情,平静地对她道:“从这条山路下去,就是祁州,可以到西边的会馆渡口乘船到江陵,但不要走水陆渡口,那里的船只经过粮仓,可能会被燕勒人盯上。还有……”他断了断,呼吸缓过来,才继续同她交代这一路能考虑到的种种状况,语速也越来越慢。
“接下来的路,你得一个人走了,也许会有很多困难。”说到这里,又笑了笑,“我大约是白担心的,你从来一个人也能走得很好。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了不起。”
“只是,那一定很辛苦。如果可以,我真的想陪你走下去。”
“大嫂……”
“阿蘅。”
两个字轻轻的,百转千回地浮上来,好像这名字已经在他唇间萦绕过无数次,以至于将这两个字化去所有重量和实质,只化为一句低声的叹息。
前尘往事在两人之间浮上来。这辈子原来这么长。
当走到人生的尽头处,傅玉行很想知道,他有没有真正获得她的原谅?她此刻眼里滴落的泪珠,她自己知道吗,她愿意它落下吗?
他缓缓抬起手。
赵蘅怔住了。
她偏过头,看到他的手就停在自己脸颊一侧。连指尖都有微不可察的颤抖,因为无力,因为小心翼翼。
她忘了自己该不该躲,那一刻她什么都无法去想,甚至无法去感受。
一刹那,无限长的一瞬间。
可,那只手终究只是停在那里,想触碰又没有更进一步。指尖在一个微颤的动作后,收了回来。半生的纠缠和克制,就在这只伸出来又缓缓收回的手上。
傅玉行的头轻轻垂落在她肩上。
当他的身子依靠着她时,四周仿佛归于寂静。
赵蘅不知道就这样待了多久。
她抬起头来,看向头上半边破晓半边夜幕的天空,无风无星的黎明,无边苍穹下只剩她一人。
仿佛过去未来,都只有她一人。
第七十章 很长的故事
一年后,江陵。
新皇帝即位后,改元载熙,国都选定在江南信安。北地大片国土就此失陷于燕勒人之手。逃亡到南方的人们不得已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寄希望于北方家亲可以前来团聚。
战争里失散的一家人不在少数,有人可以重逢,大多数人已经做好了一辈子天南海北生死不知的准备。
篱笆院前,一个妇人正在两棵大槐树间晾挂衣裳,挺着肚子,手上栓了条麻绳,绳子那头绑着一个小孩。一岁多的小男孩,生得粉雕玉琢,腿还是软的,站都站不稳,但总想跑开去抓一只低飞的红尾蜻蜓。妇人的手叫他一拽一拽,不耐烦地骂道:
“傅忘辛,你能了你了!”
小孩不怕,反而笑得咯咯的,捏着蜻蜓非要举给她看。妇人烦不胜烦,恰好男人从外面扛着锄头回来了,把手上东西匆匆一丢,接过孩子逗了半天。
红菱敲敲脖子,累得一屁股坐下来,“肚子里这个要是也这么不听话,趁早现在就锤死!”
蔡旺生体谅地笑笑,让她哄一哄孩子,自己去拧衣服补篱笆。来江陵后,他们买下了两块药田,如今仍靠着采卖草药为生,建屋、开田,把崩塌覆溃的生活一点点重建起来。
“刘大娘最近天天以泪洗面——人家把他儿子的衣裳带回来了,说是半路遇上了燕勒人。”一家家的悲欢离合,每天都这么在只言片语中发生着。红菱和蔡旺生当初南下时还遇到了瑞兰,她只身一人,王信虎已经没有消息了。瑞兰因舟车劳顿,患了肺痨,没来得及在江陵安顿下来就去世了。
戏文里一个角色下场,尚且要走一圈台步,唱两句退场诗,讨得几声喝彩。活生生一个人,却用寥寥几句话就写完了结尾。
“也不知道……”红菱只这么说了半句,停住了,说不下去,也想不下去。傅忘辛在她怀里乱滚,她把孩子举起来,“小兔崽子,还乐呢,你亲爹和你婶婶都不知道在哪里。”
蔡旺生道:“要不要我明天再跑一趟码头,还托那些人打听消息?”
码头每天人来人往,要在四方人潮中打探故人的消息,如同水里打捞泡影,每次都要花许多钱,每次也都杳无音讯。但红菱还是毫不犹豫道:“要,当然要。”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只有赵蘅一个涉水而去的背影。
红菱心里无数遍地设想,她离开之后,有没有顺利回到傅家?她和傅玉行有没有重逢?如果傅玉行还活着,他们两个又要怎么从围封的宣州城逃出来?如果能逃出来,有没有再遇到燕勒人?那一路天寒地冻,他们怎么能够穿越……
想到最后,自己也骗不过自己——那两人大约真是死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若是从前的她,这样类似于认命的想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冒出来。可这些年生死离合,人到底是麻木了,从前以为绝对看不开的,如今也都一点点看淡了。这种变化,她自己不知是情愿还是不情愿,总之就是这样了。现在仅剩的这一点坚持,也说不清到底是为赵蘅,还是为自己留一个希望。
“红菱……”蔡旺生见她惘然,想要安慰她。红菱笑一笑,那种回到当下日子的笑,“干什么干什么,好像我要哭一样。去,把米洗了,豆角摘了,柴火劈好,收拾收拾做饭吃。”
两个人牵起傅忘辛,一起进门。正教孩子一步一步上台阶时,身后传来一声沙哑但熟悉的呼唤:
“红菱……蔡旺生……”
红菱被那声音劈中。二人回过头,隔着一丛荠菜花,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头发间有草屑尘土,身上的衣服棉絮外露,补丁累累,是这春光里格格不入的一抹黯淡之色。然而这破旧的颜色,是跋涉过千里的山水,来到他们面前的。
红菱看到她的第一眼,眼泪便扑簌落下来。她第一时间满怀气愤地大喊了一声“赵蘅”,喊出来才发现声音是劈的。
穿山过海,她真的照她说的,来找他们来了。
红菱扑上去一面紧紧抓住赵蘅的手,一面回头提醒丈夫,蔡旺生连忙把一旁的傅忘辛也抱了过来。孩子看不懂三个大人带泪的笑,只是窝在蔡旺生怀里,直直盯着赵蘅看。
不久后,这条街上出现了一家小店,挂起了一块新漆的木匾,名为“养心药堂”。
药铺选在不起眼的位置,租金便宜。店里装饰简单,两格药柜,一张账台,一把黑漆椅子,一张蓝布帘子,几个清水瓶,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柜台后,是店里唯一的掌柜、药工、账房、杂役,一个貌不惊人神色沉静的女子。人们只知道她从北方宣州来。
她的药价格公道,许多都是这边人闻所未闻的名目,但效果好。总见她不慌不忙,用精致的牛皮纸将药包扎成八角形,系上红丝线,让人方便提回家去。天热时,门口放一缸莲叶绿豆水,路过的人随便舀起来喝。渐渐的,附近的穷苦百姓都来这里买药,或讨一碗水喝。
有一次,来了一位贵客。
高大的男人一进门,小铺子里就满间都是他的笑声,“我听说这附近有了一家养心药堂,还想着不会这么巧,想不到真的是你。”
赵蘅从算盘上抬起头,也笑了,“又同我抢生意来了?”
刘凤褚哈哈大笑,也不用她招呼,自己就找个地方坐下来,“我哪里还敢和你作对,我如今是不做药材生意的。倒是你,这才多长日子,名声都传到隔壁县了。”
两人隔着柜台说笑着。国破家亡,物是人非,无论曾经有着什么孽缘纠纷,现在都化在了异地故人的心酸之中。
刘凤褚四下看看,“这店里只有你一人吗?”
“红菱和蔡旺生偶尔也来帮忙。”
“哦……他——”他问出这句话时,已经从赵蘅的表情上看到了一切。这个时代,一个人未启齿的去向无需多言。
两人都无话。
“那你如今,打算……”
“从头开始啊。”
“一个女人撑起一家铺面,会非常辛苦。”
“人这辈子不就是这样么。爬过一座山,又会有一座山,慢慢来,总能走过去的。”
“你就不打算——”他说到一半,就意识到这话不必再问出口了,他毫无疑问知道了答案。
“今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帮忙。”他话里还是藏了些暗示,但和曾经张狂的求爱不同,如今他对她说得很真诚,甚至于谦卑。
赵蘅道:“多谢。”
离开前,刘凤褚回头又向赵蘅投来了一眼,那是很复杂的一眼——无根之人看到一棵生命磅礴的树,难以理解,又若有所触。
赵蘅在药铺后的小院里种下了一棵栀子。这树在宣州鲜有,她也从未种过,只是听说好养好活,又可入药又可做染料,还挺有用。她前半生熟悉的地方风物如今都已见不到了,人在江南,种上这么棵树,陪她数数年岁也是不错。那树种下后她也不常料理,果然它自己也繁茂起来,花开花落,过了一年又一年。
暮春时,白花纷纷凋零离枝,铺陈一地。寂寂的小院里,忽然响起一声怒喝:
“傅忘辛!”
后门里跑出一个七八岁的稚儿,到了高高的门槛前,双脚并拢一跳就跳了出去,一阵风似的根本抓他不住。
赵蘅举着竹枝子追出,在门槛被绊了一下,一手抓住门框才没摔倒。不停还好,一停下来,就感到一阵头晕眼花,扶着门框细细喘气。
傅忘辛回过头,看到她脸色不好,连忙又往回跑,“婶婶,你又头昏了?”还没到跟前,就被赵蘅抓住手往跟前一拽,照着屁股狠狠抽了几下,“淘不淘气,你还淘不淘气!”
她气狠了没收力,竹枝抽在身上都能听见响,傅忘辛却也顾不上疼,扶着她,“婶婶,我不跑了,你别气,我不气你了。”
看他那样子,再有要骂的话,一时也出不了口。赵蘅瞪他一眼,慢慢坐在门框上,气稍平了些。
傅忘辛便也贴着她乖乖坐下来,目光还一直在她身上,关心观察她的脸色。
八岁的小孩,模样已经初初长成了,大眼睛乌黑有神,猫儿唇嘴角带笑,稚嫩里可以看出长大后的俊秀。那张脸,倒真的和玉止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偏偏就是这性子……气也是真的气人,说不懂事,有时又懂事得厉害。“随了谁不好,随了你爹的德行。”她轻轻骂道。
傅忘辛知道他爹在他出生前就不在了的,娘亲也出逃,他早熟地意识到赵蘅是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爹也气你吗?”
“他……”
一种复杂的滋味兜上来。有些人,有些事情,早已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
天气好时,赵蘅会牵着傅忘辛到江水边走走,看那茫茫天际下,江面浩渺、巨舶云集的盛景。无数船只在此处扬帆,驶向他们看不到的远方。
傅忘辛仰着头,小小的身子怎么也看不尽这船的高处。“婶婶,这些船怎么这么大呀,它们到哪去?”
赵蘅看着那些出海的航船,勾起了遥远到几乎陌生的回忆,“我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次登上那些船的机会。那时候我没有去。现在我想,我可以登上那艘船了。”
傅忘辛听不懂:“婶婶,你要去哪?”
赵蘅却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眼前的天高海阔。无数船只在这里靠岸,无数船只又在这里出发。岸边的枯柳长出新芽,树上摔落的幼鸟重新归巢,青蛙扑通一声跃进水里,幼鸟终有一天离巢而去飞上长空。
“婶婶,你跟我说说你们从前的事吧。”傅忘辛的声音在海帆缓缓展开的间隙里传出来。
赵蘅的回答也跟着传来:“会的,以后我会全部说给你听,你爷爷奶奶的故事,你叔父的故事,你爹的故事,我的故事……”
她的前半生发生了好多好多事,回头一看,那真是一段很漫长的来路。好在天真的很高,海真的很大,人生也真的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