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四年,好像外头的一切都在变好。
陛下在意江山,这便是成效。
御驾之内,沈璋寒的御驾被禁军们紧紧簇拥在正中。
虽是这么好的日子,嫔妃们各个兴高采烈,可他却并未掀开帘子向外看。车窗紧闭,他只握着一卷古籍在车厢内垂眸淡淡的看,脸色并不是很好。
这场巡游是他身为一国之君该做的,但身为沈璋寒,没人比他更厌恶出宫巡游这件事本身。
时隔二十年余年再次踏上这条让他产生一辈子阴影的道路,心境早已截然不同,他也知道不可能会再发生一次一模一样的事。
可那次巡游给他带来的阴影却从来都没有消散过。
他很清楚的知道那些已经过去了,不该被提起,甚至不该被他这个骄傲不屈的帝王想起,可所谓天子,说到底也是肉骨凡胎而已。
那些拥戴他的黎明百姓在沈璋寒眼里,既是百姓,是天之子,同时也是令人心生厌恶的刁民。
他厌恶一切低微粗陋的存在,让他想起就觉得恶心。
仅仅是这般想着,沈璋寒就觉得有些窒息。
他冷冷撂开古籍,薄白透骨的手抓住窗辕片刻,将车窗硬生生打开了一条缝隙,刺眼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挤过缝隙,驱散昏暗,亮堂堂的照在了沈璋寒的手上、脸上。
他眯起眼,一字一句道:“林威,走到京郊后把棠妃接过来。”
沈璋寒已经被这场噩梦困住了二十多年,防备、冷漠、提防,他厌恶透顶,疲倦至极了。
他是九五之尊,该无惧无忧。
如今,他要亲自走过一遍来时路,将那些所谓的软肋统统碾碎在脚下。
她会陪他的。
第148章
车马队列冗长, 为保陛下安全,队伍行进的速度不会很快。
马车里只有姜雪漪和贴身侍女,下一次还要走到行宫才能停下休息, 想必也是半夜了。她脖子酸涩, 干脆将头上的钗环摘下来了一部分,乌黑柔顺的头发少了华丽的配饰, 只剩下几朵绢花,看着反而更显清丽了。
姜雪漪倚在窗沿,素指撩起窗帘静静地往外看, 从皇宫脚下一直到京郊, 由富及贫的差异格外有层次感。
出城以后,穿过一片繁茂的树林,队伍停到了溪边。
舟车劳顿, 每隔一定时辰将士们都要小憩片刻, 这会儿停下来修整,姜雪漪也接过水囊里准备喝水,谁知林威从前头匆匆过来, 请示道:“奴才给娘娘请安,陛下说让您这会儿就过去呢。”
姜雪漪怔了怔,显然没想到陛下会这会儿唤她。
这回出宫巡游带着政治目的,随身带了不少将领和大臣,不仅仅是皇家出宫游山玩水的, 更是为了让黎民百姓知道陛下的英明和心系天下, 通过这一场大胜来为百姓们增添士气和信心。
要是寻常去行宫避暑,那本就是皇家享受之行, 陛下唤谁都不打紧。
可如今皇后尚且在前头,陛下这样堂而皇之的让她过去, 落在臣子眼里恐怕不妥,皇后也要不高兴的。
她迟疑了瞬:“可是……”
林威躬身笑道:“娘娘去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姜雪漪只好转头瞧了眼旎春等人,在宫人的侍奉下走下了马车。
陛下传得匆忙,她来不及将首饰都重新带上,好在即便没有那些簪钗,她的仪容也并不算不妥,只是素了些。
走到陛下的御驾旁后,林威尚未开始开口请示,陛下便听出是她来了。他没说话,只从窗户缝里伸出一手,食指沉沉敲了敲木沿:“进来。”
姜雪漪踩着木阶上去,掀开车帘入内,于宽敞的车厢内向陛下行礼:“给陛下请安。”
“陛下怎么这会儿叫臣妾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她问的温和而隐晦,陛下神色如常,只抬手将她往身前轻轻拉了拉,示意她过来:“并无要事,不过是闲来无事叫你来陪着,朕心里有数。”
闻言,姜雪漪索性也不再想了,径直往陛下身边坐过去。她稍稍垂眼,看见陛下手边放着一卷古籍,遂起来看书封,笑道:“倒不知陛下还喜欢看杂诗。”
她略略翻了几页,偏头呀了一声,语气温柔又娇俏:“说是杂诗,更像是话本子,陛下看到哪儿了?”
沈璋寒静静地看着她,抬手摸上她白皙动人的侧脸,懒笑:“路途遥远,朕还得殚精竭虑、事无巨细地让人不停送奏章过来不成?”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很亮,侧脸看过来的时候神情格外灵动,尤其今日未戴钗环,乌黑柔顺的头发格外惹眼,让他很想摸一摸。
沈璋寒不会委屈自己,说话的时候抬手便抚上了她的发髻,顺滑如锻的手感实在很好:“用的什么发油?将你头发养的这样亮。”
姜雪漪弯眸浅笑:“宫中最好的发油也就是桂花油了,只是臣妾喜欢用兌了玫瑰花瓣的水洗,有时还会放些何首,可见陛下觉得效果不错。”
“但宫中嫔妃都会养头发,陛下怎么偏偏问臣妾的?”
沈璋寒垂眸看着她,温声道:“头发是女子的第二张脸,身份尊贵的女子都会精心养护。但为了容色,嫔妃们往往珠翠满头,盛装打扮,美虽美矣,却看不到头发本身的美丽了。”
“少有人如潋潋一般,身居高位却仍然清丽动人,不为俗物折身的。”
这般说着,沈璋寒干脆将她发髻里固发的珠簪抽去,绢花也顺便摘了下来,任由她长发如瀑,散落肩头。
真正的美人无需首饰华服点缀,即便不施粉黛,不着罗裙,也一样能够美丽得令人挪不开眼。
他将手指放入姜雪漪的发间,把玩她的头发,顺滑如绸缎的手感从指缝缓缓溜过,像温柔的水在流淌,沈璋寒将她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的通发,恍惚间有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魔力。
姜雪漪窝在怀里小声反抗:“臣妾仪容有失,等会儿出去了恐怕要遭朝野非议,说陛下太过纵容臣妾了。”
沈璋寒并不在意,反而轻笑道:“朕为你挽发便是。”
“陛下九五之尊,还会给女子梳头发?”姜雪漪有些好奇,“梳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学会的,不知陛下给哪位姐妹梳过头?竟练了一手功底。”
她眸光潋滟,从怀中仰望陛下:“难道是丹妃吗?”
沈璋寒淡淡道:“是朕的生母。”
侍奉陛下四年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从陛下口中听到生母二字,实在是太稀罕了。
她没敢说话,连呼吸都不易察觉的放轻了,生怕触犯到陛下不愿提及的逆鳞。
谁知陛下只是十分冷淡的说:“朕的生母当时并不得宠,宫中嫔妃数目甚巨,每人伺候的宫人都不足数。那些奴才拜高踩低,各自寻得宠的嫔妃侍奉,人手不足,朕便自己学挽发。”
“并不很难。”
姜雪漪轻声夸奖,语气带着抚慰的意思:”陛下聪慧,区区挽发自然不难。”
沈璋寒抚摸她头发的动作停了下来,意味不明的扯唇笑了笑:“不难吗?”
“潋潋方才还说不易。”
姜雪漪搂住他的脖子,并不害怕他这样的语气:“对潋潋而言是难,可陛下如此聪明,自然有心就能做好呀。”
沈璋寒淡笑不语。
他记得,给母亲挽发的那个时候,他才刚刚八岁。
蓬莱岛上本就来往不便,侍奉的宫人跑了多半,愿意留下的只有两个胆小不爱惹事的宫女,但区区两个小宫女,如何周全的了一个嫔妃和皇子?仅是为了照顾他们的衣食起居就已经很是吃力,更别提分出时间和精力来挽发梳妆了。
沈璋寒知道母亲郁郁寡欢,也知道她不爱说话,所以他从小就很懂事,没事就缠着宫女学习该怎么挽发,想让她漂漂亮亮的,让她开心。
他聪明,也从小爱钻研,女子的发髻翻来翻去就是那么回事,小小的一双手手忙脚乱的捯饬了半个月,他终于给母亲完美的梳好了一次头。
那个时候的母亲,也只是淡淡一笑,说他聪明,乖巧,是个好孩子而已。
沈璋寒隐约记得,他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来寻如何让母亲开心的办法,可母亲没有一日有真心的笑脸。
除了大巡游暴乱那日,她牵上那个男人的手的瞬间,原来那才是母亲发自真心笑容的模样。
被母亲抛弃后,沈璋寒怨过,恨过,想念过,他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丢下他,为什么如此狠心。
但时过境迁,如今他已经成年,坐拥天下,有了自己的皇子皇女。偶尔午夜梦回,他似乎也能明白当初母亲的所作所为是为何。
对她而言,这座光鲜亮丽的后宫不过是困住她的囚笼。
她只是一个因为美色被强纳入宫的普通人,纵然父皇曾经无比的痴迷于她,宠爱于她,可母亲依旧厌恶着父皇,在内心深处,也厌恶着被迫出生的自己。
是父皇的一厢情愿,让她失去了爱人,失去了自由,失去了一切。
可就算沈璋寒什么都明白,他还是忍不住会恨。
分明厌恶又痛恨,但人就是卑劣,偏偏还会怀念那个时候风平浪静,表面看起来母慈子孝的日子。
所以即便蓬莱岛早已无人居住,被父皇封锁多年,登基后他还是选择了让人清扫蓬莱岛,维持着那里一切的原貌。
多矛盾的人。
沈璋寒想得出神,下手没个轻重,不小心扯到了她的头发,姜雪漪痛得轻嘶了声。他立刻回神,下意识便揉上了方才被他扯痛的地方:“是朕不好,弄疼你了。”
“这会儿好点了吗?”
出乎意料的在意和温柔的语气,不光是姜雪漪怔了一下,连沈璋寒自己都始料未及。
他知道自己宠爱姜雪漪,也知道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离不得她,也喜欢她给自己带来的一切。
可这种自发的行为和举动是演不出来的,他是真真切切的在意。
若是刚宠爱姜雪漪那阵,沈璋寒觉得自己应该会非常厌恶自己表现出的这种在意。
在意就是软肋,在意总会让人失望。
一旦失望,他就只想毁灭。
可如今踏上这条路,她就这么安安静静,温柔体贴的躺在自己怀里,沈璋寒突然觉得,就算在意一些也无妨。
她……不会让自己失望。
姜雪漪柔声道:“臣妾无碍,陛下无需挂心。”
沈璋寒没多说,只是乌黑的瞳仁更深邃了些许,而后将她轻柔的扶起来,缓声道:“朕为你挽发,马车稍后要启程了。”
为自己在意的女人挽发,心情和二十年前截然不同。
看着手中乌发在他手中一点点变成一个完整的,美丽的发髻,沈璋寒的脑中突然想起一个早已被他遗忘在记忆场合里的画面。
他记得,姜雪漪初蒙圣眷的时候,她曾在枕下留下一枚同心结。
是用他们二人的头发编就。
那时他觉得僭越,下令焚烧,往后就再也没见过她这般举措。
沈璋寒清楚自己性情恶劣。
但他还是第一次会想这样的问题。
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易怒无常,难以接近,她在温暖自己的时候可曾伤心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