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比她的淡然, 刘嫔的神情显然难以平静,眼底酝酿着翻涌的恨意。
姜雪漪对此并不在意。
早在当初设计丹皇贵妃去欺骗刘嫔和兰才人促成此计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到会有今日。宫里争锋相对的事层出不穷, 争宠争权更是永无休止, 那时候若想平平安安生下宸儿,她就必须动手除了眼前的隐患。
眼下三年光景已过,一切天翻地覆, 刘嫔和兰才人固然恨她入骨,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那又如何?
若不安分守己,有朝一日踩到她的逆鳞,姜雪漪有的是法子收拾她们。
两拨人在原地停滞了几个呼吸, 段殷凝跟在姜雪漪身边, 先屈了屈膝,平静道:“想来刘嫔主子禁足良久, 分不大清如今宫中位份。奴婢身边这位,已经是当今淑妃娘娘了。”
“昨夜圣旨已下, 不日后便要行行册封礼,届时赶巧,刘嫔主子也能从旁观礼。”
三年不见,姜雪漪位至从一品,已经到了当初她从云端跌落的位份,而她却成了小小嫔位,如今见面,竟要她向姜雪漪行礼。
她的膝盖僵硬着,怎么也弯不下去。
当初若不是她设计陷害,刘嫔怎么会从贵妃之位被陛下贬斥?又怎么会三年不得见她的亲生女儿?更不会在永宁宫内不得出门,整日被恨意和不甘淹没!
可宫中向来尊卑分明,稍有不慎便会治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如今淑妃掌权,宠眷不衰,刘嫔好不容易出来,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决不能再轻易着了淑妃的道。
刘嫔站在原地半晌没说话,恨得险些将后糟牙咬碎,可还是在姜雪漪淡漠的注视下,上前屈膝,向她行大礼:“嫔妾……给淑妃娘娘请安,恭喜娘娘晋位大喜。”
太后金口玉言放她提前解除禁足,又是大庭广众之下,即便她不喜欢刘嫔,可看在太后的颜面上,姜雪漪也不欲刁难她。
若在此时和刘嫔起了龃龉,不仅掉价,还会让她落个刻薄跋扈的名声,并无争一时之气的必要。
再说了,就算只看二人之间的身份,谁要对谁毕恭毕敬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刘嫔不傻,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她略一抬手,示意刘嫔起身,客气了句:“多年不见,本宫瞧着刘嫔气色倒好。”
“可见在永宁宫这三年静思己过,心平则气和,反而修得自在了。”
"是……”
刘嫔脸色变了变,再度艰难福身道:“嫔妾自知有错,这三年在永宁宫日日反省,深知自己当初心胸狭隘,心思阴毒,不堪众妃表率,所以日日为陛下和和太后祈福,以赎当日嫔妾之过。”
“如今能再度出来,身沐皇恩,嫔妾心中感念。”
瞧着她如此强忍着恭敬的样子,姜雪漪上下打量她一眼,缓缓笑了起来。
刘嫔恨了她三年,这些日子受的苦楚和心酸想必不足为外人道,如今一出来就见到自己这个仇人,竟也沉得住气来向她卑躬屈膝,果然是当初能在后宫坐上贵妃宝座,在背后兴风作浪的人。
“刘嫔是陛下身边的旧人了,果真连觉悟都比旁人高些。”她笑笑,抬手抚了抚鬓旁成色极好的珠钗,淡声道,“想必这会儿急着出来是去看望太后,接大公主回来吧?”
“母女团聚不易,刘嫔该善自珍重才是。”
刘嫔低头抿唇:“是,嫔妾谨遵淑妃娘娘教诲。”
明里暗里敲打几句,刘嫔是聪明人,当然知道姜雪漪的意思。
只是敲打归敲打,刘嫔日后到底打算怎么做,那就不是姜雪漪管得着的了。
她不欲再多说,将手搭在了段殷凝的腕上:“回吧,本宫也乏了。”
看着姜雪漪前呼后拥的离开,刘嫔身边的宫女才赶紧将刘嫔扶起来:“主子不必伤心,您现在已经解除了禁足,又有太后帮衬将大公主送回到您身边,就算陛下为了公主,也一定会念着您昔日的好重新宠爱您的。”
“淑妃原本就得宠,又在梧州救驾有功,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您不必灰心。天长地久,陛下会明白您的心意的。”
刘嫔攥着她的手腕站直了身子,手下的力道用力到险些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可这小宫女也一声不吭,连动也不动。
看着姜雪漪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的未央宫,刘嫔深呼吸了几口气,这才冷冷道:“你不过是今日才拨来伺候本嫔的,原本不必说这么多开解本嫔,可见你是个有心思的。”
“既有这份效忠的心思,本嫔也不会误了你。”
她斜睨了眼:“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低头道:“奴婢叫翡云,原本是浣衣局的宫女,今日太后有旨解除您和兰才人的禁足,永宁宫需要增派人手,奴婢花银子通关系,这才被指到了您这儿。”
刘嫔淡淡道:“你倒是实在,连这话也说给本嫔听。”
“宫里妃嫔不少,若为了前途,你大可去其余嫔妃那,岂不是比本嫔这个获罪之身更有指望。”
翡云摇摇头:“主子娘娘们身边从来不缺上赶着伺候的人,就算花费一生的心血也无人会在意奴婢。”
“但若效忠主子,您身边无人可倚靠,奴婢就一定会被您看见,等您重获圣宠,奴婢自然水涨船高。”
“何况娘娘对奴婢有恩,只是您贵人多忘事,恐怕不记得了。”
翡云轻声说:“七年前,奴婢刚入皇宫为婢,因为犯错险些被嬷嬷打死。是您金口玉言,救了奴婢一命。”
“奴婢心中始终记着您的恩情不敢忘,如今既是为自己前途计,也是为了报恩。”
自从当年将毒药交给丹皇贵妃反被陷害一事败露后,陛下下令将她和兰才人禁足,永宁宫内她所有的亲信,包括她的陪嫁,永宁宫掌事宫女湖青都被处置掉了。
这几年来,身边只有皇后派来的两个宫女伺候她,连一个能说话的心腹都没有。
如今既有可用之人,她自然乐得收下。
刘嫔长哦了一声,往前走去:“你若能助本嫔,日后永宁宫掌事宫女的位置便是你的,本嫔说到做到。”
翡云恭敬颔首,低声:“奴婢多谢主子恩典。等会儿去了长寿宫,还请您往后这些日子尽心侍奉在太后身边,莫要和淑妃起争执,不要提往日恩宠,更别和兰才人多言,时间久了,陛下一定会去看您的。”
刘嫔被封闭在永宁宫内,外头的事她只能听说一些,并不能尽数掌握,是以,翡云的话就格外重要。
她原本打算接回灵宁后,让灵宁想办法引导她和陛下见面,只要见面的时候她恳切陈情,陛下兴许就会有所松动,念起往日的好。
至于太后,陛下和太后互相忌惮她不是不知道,如今为了复宠,她该少提太后才是,谁知翡云竟这么说。
刘嫔微微蹙眉:“是何道理?”
翡云低眉:“浣衣局往来人员驳杂,都是接触各宫主子贴身之人的,消息最流通。”
“奴婢被调来之前,曾听长寿宫的宫女随口提起,说太后此次病中十分惦记陛下,时常梦中落泪,对陛下遇刺惊忧不已。”
“所以奴婢猜测,有此一事后,太后和陛下之间的情分,兴许会和之前不同。”
她又添了句:“昨日陛下去看望太后,坐了好久才去的甘泉宫。”
刘嫔缄默不言,思量许久后方道:“嗯,本嫔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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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内,姜雪漪坐在楹窗前品茶,看着窗外树盖苍翠的梨树郁郁葱葱。
方才和刘嫔一见,虽是仇人,却也有种岁月不饶人的恍惚感。再想起今日瞧见太后病恹恹的,韶贵妃也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宫中最难得是平静。
一次行刺,不仅两国交恶,就连前朝后宫都不得安宁。前朝忙着追查陶氏和其党羽,后宫也有嫔妃蠢蠢欲动。
说不定不久以后又要打起仗来。
如今她母族安康,恩宠稳固,已是最不容易的了。
姜雪漪将瓷杯放下,鼻尖能闻到淡淡的药膳味道,小厨房这会儿还煲着汤,等晚些给陛下送去。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如此日夜操劳,身子吃不消。
就算皇后说了要嫔妃们想法子侍奉陛下,可姜雪漪知道,旁人就算再讨好,即便陛下有意也不过是一时兴致,同样两份药膳搁在前头,陛下只会觉得她的最好。
楹窗前明媚的日光穿过茂密的绿叶落在桌上,斑驳的阳光与微风,格外安谧。
旎春从外头小跑进来,笑着说:“娘娘,陛下方才派人过来,说晚些看过太后就来未央宫陪您用膳,叫咱们准备着呢。”
第162章
政务如此繁忙, 陛下又身上带着伤,如此情形下还惦记着要陪淑妃用膳,如此荣宠就不是旁人比得了的了。
要知道回长安这不过才第二日, 陛下的心思在谁那, 再没这么分明了。
姜雪漪命人在小厨房另备些陛下爱用的菜,又用小火煨着药膳, 等暮色时分降临,陛下果然如约而至。
未央宫门前的唱礼掷地有声,姜雪漪起身出门, 在庭院内福身迎接陛下。就见落日余晖下, 晚霞似为他周身镀了一层金光,恍若神祇,尊贵不可直视。
他从朱红色宫门外缓缓走来, 待走到姜雪漪跟前, 却亲自俯身将她扶起,离近之后,她才看到他眉宇之间拢着的淡淡倦色。
刚回长安不过两日, 朝政中定有千头万绪要忙,又逢后宫里贵妃失子,太后重病,内外皆不安,陛下想必是心力交瘁。
姜雪漪起身, 抽出干净的锦帕轻轻擦去陛下额头上的薄汗, 柔声道:“陛下辛苦了。”
“方才从长寿宫看望太后回来,不知太后的病情可有好些吗?臣妾养伤不能替陛下侍奉太后, 是臣妾的不是。”
沈璋寒牵着她的左手走进殿内去,温声道:“你臂伤未愈, 如何伺候得了太后。宫中宫女上千人,嫔妃亦有数十,有的是人能尽孝心。”
“你只管养好你自己的身子,别留下病根,其余的不用管。”
“多谢陛下体恤。”
姜雪漪弯眸浅笑,随陛下一起坐在了侧殿的膳桌前头,段殷凝和林威都服侍在侧,她示意段殷凝为陛下盛汤,笑着说:“今日午后就在炖着了,是去太医署向太医请的方子,陛下劳心劳力又伤势未愈,喝些药膳最能养身。虽是第一次做,但闻起来鲜香滋补,应该错不了,陛下尝尝。”
沈璋寒轻笑了声:“潋潋的手艺岂有差的?这几年吃了你多少果子饮子,喝了多少汤羹膳食,朕再没这么清楚了。”
“若你生在民间,兴许也和那日梧州庙会遇见的老板娘一般,有份好手艺谋生,周遭百姓也算有口福了。”
姜雪漪从小就喜欢琢磨着做些吃食,或是果子或者酿酒之类的,要么送给父亲母亲或是兄弟姐妹们尝鲜,哪怕是闲来打发时间也觉得有趣儿。
长安的贵女们流行熏香插花这些风雅事,虽说她也都擅长,可私下里,她还是更喜欢做吃食。
只是以前她单单觉得女子学这些无非是做给家人或是取悦自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可以出门靠一己之力做营生,那日见着梧州的老板娘,倒是给她开了一条新的思路。
不过她已经是陛下的嫔妃,说这些也都是空话罢了。
看着陛下慢条斯理的喝汤,姜雪漪才笑着说:“瞧陛下喝得满足,臣妾心里就踏实多了。”
“今晨从长寿宫出来以后臣妾去甘泉宫看望了韶贵妃,回宫的路上又瞧见了刘嫔,她神色匆匆,满眼着急,想是担心太后和大公主,陛下去看望太后的时候可瞧见刘嫔了吗?”
沈璋寒放下汤勺,淡淡道:“朕去长寿宫的时候她正在太后床前侍奉,瞧见朕后十分动容,只单说自己有罪,倒没说别的。”
“太后此次病得不轻,身子大损,太医说需要安心静养,万不可再费心劳神,忧思过度。太后与朕始终是母子,她想提前放出来刘嫔和兰才人是对你不公,但朕还是得允。”
姜雪漪轻轻点头,语气很从容:“太后病重,凡是能让太后高兴的事,臣妾都愿意做。何况当初之事陛下罚也罚了,刘嫔和兰才人也饱受苦楚,如今重得自由,能重新在陛下身边侍奉,想必一定会好好珍惜,静思己过,不会再做错事了。”
“臣妾不是不饶人的,陛下知道。”
沈璋寒摩挲着她的手,缓缓道:“正是因着知道你宽和,朕才总觉得亏待了你,今日看完太后就过来了。”
“只是今日瞧见刘嫔伏在太后床头尽心侍奉,眼红落泪,半句不提旁的,灵宁也在一边偷偷悬泪。母女分离三年,灵宁到底是朕的亲生女儿,朕瞧着也是不忍。”
“一日夫妻百日恩,刘嫔始终是陛下从前的侧妃,侍奉您多年,还生育了大公主,怎么会毫无情分。只要她安分守己,不要记恨当初陷害臣妾而被您降位禁足之事,臣妾不会和她起龃龉。”姜雪漪回握住陛下的手,温声宽慰着,“不过此次太后病重,潋潋觉得陛下似乎心事格外的重。”
“太后的病情,难道不乐观吗?”
沈璋寒默了半晌,淡淡道:“自太后上次病愈后身子一直虚弱,朕在梧州遇刺的消息一传回长安就再次病倒,太医说,是心病所致。”